彼薪换了身常服,在紫宸殿转了三圈,又叫了校事府的人进来问了一回,确定了城外兵马都照常收编,没有丝毫问题,兵符也叫了人仔细验了,没瞧出错来。他拧了眉,实在是不知当时斋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传出这父子反目的话来。
明面上礼吉回的话是,威夷王行不义之举,楚地神明谴责,两位兄长被将灾而亡,而自己感悟到神明的愤怒,于是向父王晓以利害,那威夷王深信楚巫愿意悬崖勒马交出兵符,只求圣主饶了一家性命。
彼薪从不信这些,但冥冥之中总觉得事有蹊跷,不像是设局图谋什么,倒像是另有非同的隐情。
盘赤台只刚刚挂牌的时候略略修缮过一回,宫内一景一物有些陈旧,老旧的宫殿色泽暗淡,只有花圃里的各色香草花卉种得好,显得园子里不是那样死气沉沉。
抬脚入了宫苑内,彼薪先瞧见院子正中盖着两匹白布,昨夜里刚死的人还没来得及拉出去,如今又戒严了四周,就是半只麻雀也不给随意进出。他瞥了眼院中的尸体,心中还是沉了一下,但未多想便到了殿外。
“皇上。”
彼薪一个抬手让绱舴不必回禀,他拨了一批最亲信的侍从太监守住了这,他像是深怕要出什么事一样。彼薪把手搭上了殿门,顿了顿,亲手推开了它。
一道光照进殿内,正殿中空无一人,家具陈设还是当年的样子,和礼吉未进宫前一样。
好像是听见了声响,内堂里有人沉吟了一声,然后便道:“你来了,就坐吧。”
李和匆忙忙过来回话。
“回皇上,奴才仔细守着了,这都好,熠王爷也没伤着自个儿。”
彼薪点点头,摆手让李和下去,侍从们都行礼退出了。他抬眼看见礼吉在盘腿在一蒲团上闭目养神,梳着个歪髻,身上着了赤色的吉服。
礼吉听见脚步到了近前便睁开眼,见彼薪神色不知喜忧,手捏着枫香染,站在那盯着自己看。
“你啊,怎么不早和朕说?”彼薪一伸手要扶礼吉。
礼吉唇边挂了一弯浅笑,未受伤的那只手搭在彼薪手上,翻身起来,然后去了榻上坐了。
“说什么?”
“这么大的局,你若早是这心思,为何不与朕明说?朕可与你少有嫌隙,免得朕这样提心吊胆。”
“陛下认为臣是什么心思?”
彼薪尽力挤出一个不那么勉强的笑来,对礼吉道:“自然是为了国家百姓,大义灭亲了。”
“陛下真这样想?”礼吉抓过小几上的核桃盘了起来。
“此番之后,楚地兵权虽去,爵位还是在的,朕还想留你在京城,朕信你。”
礼吉看着彼薪的神情中游弋的疑惑与焦躁,便浅笑出那梨涡来,盯着他的眼。
“彼薪,你是真信我,还是想稳住我?”
“锦帆,你总这样聪明,让朕看不透你。”
彼薪收回笑,面色冷了下来,整了整袍袖道。
“你布了这么大的局,就这样匆匆结束,到底图什么?你若今日不说明白,你让朕怎么能心安呢?”彼薪神色回归如常,但话却愈发尖锐。
“臣所图不过天理公道而已。”
“天理公道?”彼薪皱了皱眉道。
“杀人偿命,欠情还情,就这么简单。”
“可是你的手段却有失妥当了吧?”彼薪眼中带了些冷意,又道:“况且这也不该是你的身份该做的事。”
“陛下觉得臣都是什么身份,又不该做什么?”礼吉神色玩味。
“为臣不该逼君,为子不该挟父,为弟不该弑兄。这样最寻常的道理,锦帆,你不该不懂的。”彼薪手压着枫香染,抚摸着茶盏悠悠道。
“可臣却有自己的道理,君臣父子是世人的道理,不是臣的。”礼吉丝毫不慌张道。
“可你擅自如此,你把朕当什么了,你布局的棋子吗?你这样做就不怕朕杀了你以绝后患?”彼薪眼中真含了一丝杀意。
礼吉看着对面的人露出心中猜疑,便也实话实说。
“彼薪,你忌惮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不与你争不是我争不过你,只是不想与你争。我知道你不是完全不信我的,但我家世在那,你不得不防,你做的没有错,而我做事也有我的道理。可说到底了,王彼薪,你我不是一路的人。”
礼吉看着彼薪脸色变得更难看了,继续道:“所以,我的打算不必和你说,你也不能明白,只是徒增麻烦而已。你说我怕不怕死?当然怕,但如今我的命在你,不在我,我自不必费心这些。”
彼薪盯着他半天没答,礼吉模样,风骨依旧,已是剑眉星目,比之刚刚入宫时更觉棱角。
“你为了自己的道理便设下这么大的局,威胁和逼迫了所有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彼薪声色略带焦急,连连摇头。
“这对你而言,你收了权柄;对我而言,我能讨回公道;对天下而言,少生涂炭。这都有什么不好,我觉得好极了。”
礼吉盘着那核桃,看着手笑。
“那些大臣都要上书杀你,而且杀你全家!”彼薪手掌重重落在小几上,瞪向礼吉,又道:“不是一两个,是很多很多,包括以前那些和易家走得很近的大臣。”
“他们从前还想杀流复,那又怎样?”礼吉毫不关心。
“他们对流复是政治立场,对你是私愤。”
彼薪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知道你不在乎,你每每都有自己的道理,可是我真的很讨厌你现在的样子,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
彼薪说到这自顾把脸转到一边,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不想对礼吉发火。
“自己不想便不会吗?世人难通我心,我也不屑向他们辩解什么,我又不为旁人而活,他们或捧或贬,都随他们吧。我心所到之处,自有广袤。”礼吉对彼薪笑笑道:“倒是你,放不下的太多。”
“朕身上的担子那么重,自然不能松懈,早习惯了。”
“有时你加给自己的责任已经超出了你该承受的那些。你虽不提,但许多人许多事都在你心里。”
彼薪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活得太通透了,又从不授人以柄,即便有人钦慕你才能品行,也只敢相交淡如水。你这样的人太聪明了,和这世间愚钝相冲,这让朕怎么能安心留你?”
礼吉的手停了一下,对彼薪笑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非要恐吓你?你还记得我刚入京时,你暗暗给我个下马威吃,如今啊,我就是还给你了。”说罢闭目继续盘着那双核桃。
彼薪看着他,摇头苦声轻叹道:“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易礼吉,我和你说这么多,就是在找一个留你的理由,而你,真的不想活了吗?”
彼薪指着礼吉恨声道:“一定要朕赐死你,你才痛快是吗?你如此这般,牵连之人朕该怎么给他们交代?难得真说这一切就是为了‘天理公道’四个字吗?这话大可留在史书里,可现世的人怎么打发?他们不会信的,不会懂的,不会放过你的!”
“易礼吉啊易礼吉,你只合去做神仙!”彼薪气得点着那香案揶揄他。
礼吉神色没有波澜,只道:“无需你为难,我已是众叛亲离,而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早些从这解脱出去,我真的被压抑够了。”
彼薪平息着怒火,尽力用和缓的语气问道:“那你还有什么愿望。说了,朕尽力帮吧。”
“一是父亲犯下这些罪孽,该受罚,求你让他后半生在佛前赎罪留他一条生路。二是弟弟年幼,请不要为难他。三是”
礼吉停了一下,转换了一种说法道:“三是那些和我一样受够压抑的人,你若愿意,能放他们一马便放了吧。”
彼薪点点头。
“流复那,你安心就是,力庖已经和他会合,现下派人去接吧,他很想你。”
礼吉这一笑,彼薪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假意咳了一声道:“他还说这些?”
“他不说,可我知道。”
“江南的事本就处理的差不多了,现下回来正好。这事,我该谢你。”
礼吉继续盘着核桃,伴了那浅笑看向窗外。
“这便要走了,我最舍不得的,竟是那一院子的禽鸟。”
“流复那还剩一只枫香染,便给你留着吧,装你那核桃倒是正好。”彼薪搁下手中的枫香染就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