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柳彧在此,姜昭看着他的脸就觉得食不下咽,怎会吃得下去。
她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
柳彧道:“我虽然心悦于你,但也未必能事事容忍,昔日你万般折辱我,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你可莫要再惹我生怒。”
他的眼里缠绕着若有若无的邪气,本就漆黑的眸子越发深沉,“我不想让你死,但也未必想让你醒来,其实你睡时的安静模样,我更是喜欢。”
姜昭咬着下唇,面色惨白。
她不能再昏睡下去。
用膳而已,没必要为此惹怒柳彧。
怀着满腔的屈辱与不甘,姜昭愤愤地拿起快箸。
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止妄的声音。往日的这般时候,他应该是在做早课,但现在,他却并不在念经,反而徐徐道起了一些藏家风俗。
姜昭垂眸用着膳食,却不由自主地听着他的声音,听着他生长之地的所独有的趣事。
第49章 以叛佛的罪孽
茫茫草原, 皑皑山峰,青稞田地笼上了万丈金辉,肥壮的牛羊漫步在五彩霞光中, 八百山水,八百经幡,八百梵唱, 雪域高原上虔诚的信徒, 一步一叩首,一步一长头,吟唱着最古老的颂词, 遍地经幡迎风飘扬。
佛国的草木、山水、牛羊、微风、细雨, 在这位佛子的口中,无一不沾染了佛的慈悲。
在十岁以前,年幼的丹鞅嘉措也曾随着高僧漫步在他的国土,也曾眼见皈依的信徒匍匐在青山脚下,也曾耳闻经筒转动之际, 长风渡过、牛羊低吟。
姜昭就听着他用着清越柔和的声线,将昔日镌刻于心的俗世风烟,娓娓道来。
眼下的困境在一时之间, 似乎也再没那么难以忍受。
柳彧走后, 姜昭独自坐在菱花镜前, 梳笼着一头若流水般光泽的秀发,如今没有紫檀替她盘发, 便只好任由着这三千青丝披散在后。
思及原先的亲信,她不由得有些忧心。
和尚能听见看见她这里的情景,说不定可以知道些什么,于是姜昭问道:“和尚, 我昏迷之后,你可有瞧见柳彧将紫檀她们如何了?”
那头的佛子略一思忖,回想起柳彧曾在姜昭昏睡时叨叨絮絮的那些话,便道:“殿下的亲信,如今应该是被禁足公主府的幽庭院。”
公主府内虽然没有私设牢房,但总归是有责罚犯了错的下人的地方,这幽庭院就无异于囚牢了。
姜昭放目一看她这寝殿,瞧见了紧紧阖闭的殿门与窗扉,冷冷地笑了。
且不说那幽庭院,如今这寝殿、这偌大的公主府,又如何不是囚牢?
而她,是这个囚牢里最大的囚徒。
止妄安抚道:“殿下莫要忧心,紫檀她们一时半刻应当没有生命危险。”
姜昭颔首,眼下柳彧取走她的印信,又囚禁她,是为了调动千机军。父皇给得隐密,极少有人知晓她手里有这么一支兵马,包括姜砚也未必知道,若是真有一日|逼宫,势必让人猝不及防。
当初父皇赠予她一支军队,是为了让她自保,却不料如今会成为逆贼手里出其不意的利器。
姜昭不由得恨极,手里的象牙五色梳往下用力一滑,突地扯下了几根青丝,她看着篦齿间缠绕成团的乌黑发丝,心中更是愤然。
“和尚。”她叫唤道。
止妄没回应。
姜昭闭眼瞧他,见那银纹法衣的佛子身前,跪坐着一位红衣老和尚。
她见过这老和尚,有时候止妄的饭食是他来送的,但只消他一来,就会叽里咕噜地说一堆话。
这会儿也是。
姜昭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那老和尚慢慢地起身走了,长长的佛殿之路,两侧皆是光华璀璨的长明灯,如此白昼之下,这些灯辉依旧不曾失色,老和尚便在此间回眸,用着他那布满风霜的眼,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止妄一眼。
这个眼神太过于复杂,此时的姜昭尚且还看不明白,但多年以后她再度想起,便会知道,这是一个倾其一生处于政治斗争的漩涡中,不曾消停过的人,对于他的信仰满含无尽留恋的眼神。
许久之后,殿门阖上的声音响起。
止妄于佛前抬首问道:“殿下唤贫僧,是有何事?”
姜昭抿了抿唇,老和尚方才那一眼还在她脑海里尚未消散,她忍不住问道:“和尚,刚刚那个人……是谁呀?”
止妄沉默了片刻,道:“是此处的班|禅。”
姜昭讶然:“那岂不是就是他囚禁了你……”
姜昭不曾想到,这样看似虔诚又崇敬的人,一副恨不得将止妄捧到云端上的人,竟然就是西域佛国的执政者,就是桎梏佛子的野心家。
分明……分明他的眼里未见丝毫欲念。
“班禅不曾囚禁贫僧,他只是希望贫僧按照着他的想法,肩负起佛国王座的责任。”
止妄一面说着,一面绕过长廊,来到了后殿。
后殿的一处静室,放置着数不清的佛家经文,他时常在此处阅书批注、抄经习法。
姜昭梳理好头发,就躺到了太妃椅上小憩,左右也没什么力气,只好漫不经心的同止妄唠嗑。
“又是责任……你身为转世佛子的责任,不过是上一任佛子的延续。可哪怕是真有前世今生,你就是你,也不是几十年前的那个人。”
止妄提起笔,沾了墨,眉眼温顺地道:“殿下所言极是,前任佛子洛沧嘉措的一生皆是传奇,贫僧远不若他,也做不了他。”
洛沧嘉措?
姜昭眯了眯眼。
《西域六记》里的记载正是终止在这位佛子身上,其中关于洛沧嘉措是转译藏史里的记录,可谓是极尽所能的赞美与崇敬。
百年前的西藏,政权纷争惨烈至极,佛教传入尚且分裂出大大小小,近乎千种教派,教派与政治逐渐融合,形成各大势力的角逐与割据。
不同教派的信奉者是不留余力地驱逐异教信徒,行走于街头都有可能遇见异教信徒被焚烧的场景。
洛沧嘉措就是降世于这样的乱世。
他所在的教派是佛教传入之始便生成的,本有百万信徒,乃藏传佛教的本宗,然而却因后期分裂,导致衰败,流失了大部分政权。
一个有名无实的佛子,一个即将倾颓的教坛。
偏偏他用一生,扶持起这个割据分裂的西藏,让这个风霜漫天的乱地,从此迎来春光与暖阳。
他是西藏民众的救世主。
是所有人都在传唱的黎明。
所以,作为他的转世之身,丹鞅嘉措生来就迎面着所有人的祈盼与歌颂。
风光无限,万民敬仰。可不知为何,姜昭却觉得心间一酸。
这样辉煌而又明烈的前人之光,如乌云盖顶般沉覆于后人之身,若没有足以超越的璀璨成就,注定他一生会被碾压得黯淡无光。
信徒们长跪在万相灵宫的脚下一遍遍吟咏着佛祖的功德,悠扬的歌声传颂着洛沧嘉措的传奇,最后将祈盼与敬仰的目光落在了丹鞅嘉措身上。
丹鞅嘉措,这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要活在洛沧嘉措的阴影下。
百姓敬仰他,因为他是洛沧嘉措的转世之身。
信徒供奉他,也是因为他是洛沧嘉措的转世之身。
他未来的无限人生,都逃不开这个名字。
姜昭沉默了许久,前所未有的产生了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她轻轻地问道:“止妄,你叫什么名字啊?”
佛子正批注经文的手,缓缓一停,他道:“在西域,贫僧叫丹鞅嘉措。”
似乎怕被姜昭误会当初说了慌,止妄又解释道:“幼时曾遇见过中原的高僧,他言贫僧此生归处不在西域,而在中原,遂给贫僧取了个中原的法号。所以贫僧……并没有打诳语。”
姜昭倒也不在乎他有没有打诳语了,只吸了吸鼻子道:“那我也不叫你丹鞅嘉措,你就叫止妄,只是止妄。”
不是什么洛沧嘉措的转世之身,不是什么背负莫名其妙的使命的佛子。
就只是一个,温柔的、可以随时陪她说话的俊俏和尚。
止妄笑了笑,他确实更喜欢这个中原的法号,所以轻轻的“嗯”了一声。
而后又提笔继续批注经文,心中却在计算着距离佛门论道的时日。
不多不少,仅有三日。
弃国弃民,终将会成为他一生要背负的枷锁,哪怕此后遁入往生将以叛佛的罪孽,打入阿鼻地狱,受尽业火的焚烧,他也要去往他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