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俊远彻夜难眠，终于在凌晨时分写下了这封信。
没错，庄晓蝶便是他的母亲。
从他记事起，他便和母亲一起被关在屋里。母亲一直疯疯癫癫的，即使和他在一个屋里，却似乎从来不知道他这个儿子的存在。他的童年便是在一个连窗子都封起来的，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度过的。
家中还有四个叔伯，会按时给他们送饭。但他们经常一出门就是好几天，只给他们留下一些干粮，吃完干粮之后便只能饿肚子了。
叔伯在家的时候，晚上会将母亲带走。母亲只是乐呵呵地跟着走，回来的时候通常是衣冠不整。那时候他还小，并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后来有一天，母亲突然不疯了。那天叔伯们走后，她梳洗整齐，砸开了门锁，带着他往山里走。年幼的他不知道母亲到底要做什么，只是乖乖地跟着。
母亲带着他下山。那是他第一次进城，第一次看到城里那些新奇的事物。母亲带着他逛街，给他买了许多好吃的，这是他记忆里最开心的一天。
但等他从客栈醒来，却发现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们带出来的干粮和昨日买的零嘴都整齐地放在床头。
后来他就开始在街头流浪。他以为是母亲不要他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抛弃自己。即便母亲的形象在记忆中逐渐模糊，但恨意却肆意生长。
等他长大了，他决定回去找她。他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为了当年的事讨个说法罢了。他要亲自从她口中得知，当初抛弃自己的理由。
但当他终于凭着记忆找到了儿时的村子时，当年的屋子却早已荒废。院里长着齐腰的杂草，屋子里只剩下些带不走的锅碗瓢盆。
经过多番打听，他才辗转知道了当年的所有事情。
原来母亲当年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举家搬迁的时候路遇山贼。山贼抢了所有的钱财，更是将她全家灭口。她也被砍了一刀滚下山坡。正好这时顾老五经过，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她，她才得以大难不死。
无家可归的她便跟着顾老五回了家。虽然知道这几个兄弟干的不是正经买卖，但她最后还是嫁给了老实的顾老五。
谁曾想到婚后不久，顾老五便出意外死了。这之后不久她也疯了。旁人或许不知她疯掉的真正原因，但结合了自己儿时的记忆，他大概清楚了母亲为何而疯。
原来当年母亲不是抛弃他，而是想让他能逃离那个魔窟，能拥有崭新的生活。而清醒过来的母亲则选择只身赴死。
他决定要替母亲报仇，让那些人渣为当年欺侮他们孤儿寡母一事付出代价。
他找到了那四个人开的古董店，成了店里的一名小伙计。却不想还未展开报复计划，就先被孙健给认了出来。孙健看到了他身上的胎记，认出他正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他原以为孙健会拆穿自己，但孙健却并没有这样做。
孙健说当年那件事自己并未参与，也苦劝过其余三人但未果。若是他想报仇，自己倒是可以帮他一把。
他觉得孙健这样做，大概是想独占整个古董店。不过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他决定先答应下来。
他在店里熬着资历，很快就成了伙计中的小头目。孙健为了笼络他，甚至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都许配给了他。
虽然四个掌柜开了古董店，但其实店里依然做着倒斗的买卖。有一次他们挖掘了一个古墓，得到了那口漆棺。他看着漆棺上的画，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和孙健商量之后，他们便将这口棺材扣下了，同时开始计划如何杀人。
没想到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掌柜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讽刺的是，这花粉加上致幻毒药，恰恰能让那将死之人看到自己此生的罪孽。但恶事已做，这迟来的忏悔又有什么用？
其余三名掌柜死后，孙健依计假装被蝴蝶缠上，想借此来洗脱罪名，没想到却还是被裴抒捉拿归案了。
他知道以孙健的性子，若是被逼急了，肯定会将他供出来。于是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便用同样的方法杀了孙健。
做完了这一切，他以为自己能高枕无忧了，但良心的谴责却如期而至。
他想了一整夜，决定写下这封信，第二天便去府衙自首。不过他愿意承认自己是凶手，却不愿让那些已经尘封的屈辱往事再被旁人知道。这些事情他只告诉孙秀香一人，只希望她可以好好带大他们的孩子，不要恨他。
裴抒看完信后，便拿出火折子将信烧了。庄俊远告诉孙秀香真相，是希望她不要恨自己，但对于现在的孙秀香来说，真相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庄俊远写好了信，沐浴更衣之后便准备动身去府衙，没想到裴抒派的人倒是先一步来了。
他没有反抗，却也不让衙役押着自己，而是体面地来到了府衙。
但当他看到红着眼睛勉强向自己扯出一个微笑的孙秀香时，那些自首的话语便生生咽了回去。
他反悔了。
他发现自己的生命并不是只有仇恨，其实，还是有爱的。
幼年的他恨自己的母亲，等长大了之后恨那些欺负母亲的人。这些仇恨遮蔽了他的双眼，竟让他忘了身边还有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幸福一直那么近，只是他从未珍惜。
于是他试图脱罪，他期盼能够重新得到那些才刚被他发现的幸福。这并不难，因为他自诩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等到裴抒一步步拿出证据之后，他才进一步发现了当年的隐情，才知道原来这件事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许当年是他母亲瞒过了所有人，甚至就连孙健都相信了他是顾老五的遗腹子。多可笑！仇人居然是自己亲爹？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开始崩塌，却还勉强能佯装镇定。
最后裴抒拿出孙健的证词之时，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了，那便不逃了吧。他累了，也不想再继续面对这艹蛋的生活了。
当事先准备好的匕首刺入心脏，这被仇恨蒙蔽了的一生即将结束之时，他的眼里终于只剩下了释然。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可爱宫阙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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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十年前。
暮春三月，京郊的清溪边有不少放纸鸢的孩童。纸鸢多是自家手糊的，但上着的五彩斑斓衬着碧蓝的天空，倒是十分好看。
几个半大少年正手握着风筝线，比谁放得高。
眼看其中一只“苍鹰”越飞越高，就要赢得比赛了，紧随其后的“燕子”却不甘示弱。放着“燕子”的那个少年松了松自己手里的风筝线，想要借着风力赢过“苍鹰”，却不想两只纸鸢竟缠绕在了一起，挣脱了线绳，飘飘摇摇地不知落到何方去了。
拿着“苍鹰”的那个少年朝着拿“燕子”的那个啐了一口：“狗蛋，你怎么回事？”
狗蛋不甘示弱，回了他一句：“我还想问你是怎么搞的呢，你娘的二柱，你赔我燕子。”
说着两人就要打起来，周围的小伙伴赶紧过来劝架。一时就有人劝道：“咱们先去捡回纸鸢吧，我看好像往西南方向飞去了。”
他这一提议，狗蛋和二柱都觉得有道理，暂时止息了战火。
一伙人往西南方向寻去，不一会儿果然发现两只纸鸢正打着结挂在在一处人家院里的枣树上。
“这是谁家？”二柱转头问几个伙伴。
方才提议的那个孩子想了一会儿，说道：“这好像是刚来的戏班子。我那日看到好多人往里搬行头呢。”
那时的戏班子多是在地方演出，在京城的他们倒是从未看过戏。
“甭管是谁家，他还能昧下咱们的纸鸢不成。”狗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带头走向了院子的大门。
走近了院门，果然听见院内正咿咿呀呀地响着唱戏的声音，怪好听的。
狗蛋上前敲了敲门，没人应答。狗蛋又敲了敲，依旧无人来开门。作为村中一霸的狗蛋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一股怒气上头，提脚便踹。
踹了几下之后，“吱呀”一声，掉漆的朱红大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从那缝里露出半张小脸，怯生生地望着外头的众人。
狗蛋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姑娘，正欲再来一脚的腿顿时僵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