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沈儒南背着手踱步,“刚刚我听医生说要做个小手术?”
“姚先生,你博古渊博,中医有没有可能治好?”他紧接着问夕诺。
“相城从前的葛慕川,治疗若初的伤大抵是有点把握的,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夕诺晃着脑袋说。
沈儒南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两个留下来照顾。”他指了指两名年老和蔼的女佣人,交代了夕诺几句,匆忙离去。
乔若初环顾四周,“咦,周夫人怎么还没来?”
魏含梅凌晨走的时候,说周玉成的夫人很快过来接班,这都过了十点了。乔若初不是计较她来不来照顾自己,主要是怕她出什么意外。
夕诺一脸装出来的轻松,“许是家里的孩子拌住了吧。”
乔若初望了一眼窗外,日光昏惨惨的,雾气重重地笼罩着大地。
“姚大哥,你有话瞒着我。”她凭着直觉说。
“若初,你有伤在身,别操那么多心。”夕诺摘下眼镜来擦着镜片,眼皮因长期的熬夜显得耷拉无神。
“君劢,是不是他出事了?”乔若初呼啦伸直了腿,牵动伤口,疼得她头上全是冷汗。
“不是。”夕诺赶紧摁住她,叹了口气,哽咽道,“君劢没事,他的兄弟董耀彦、周玉成两个阵亡了。”
“阵亡了?”乔若初不相信地加重声音问。
“董军长的部队被毒气弹轰炸中,半个军团的人丧失战斗力,君劢的人前往支援,人没救出来,一起被日军包了饺子……”
“毒气弹……”乔若初眼前一沉,目光变得有点散,嘴唇上的血色很快消失,苍白得像纸一样。
夕诺重新带上玳瑁黑边眼镜,“你瞧我,心里总是藏不住事情。不该对你说的。”
“大少奶奶。”沈儒南的人忽然又来了,后面跟着一位清朝遗少模样的长须老人,清癯干瘦,一双眼睛亮如灯盏,“司令交待,这位傅光先生是来给您看病的。”
乔若初看了他一眼,道骨仙风,她没有迟疑地将纤细的皓腕伸出来,开口道,“麻烦了。”
“客气。”傅光捋了捋长须,手指开始搭脉,似曾相识的法式让乔若初不禁问:“先生可认识相城的葛慕川?”
傅光伸出指头来摇了摇,示意她不要说话,他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脉搏,胡须先抖动几下,“脾脏受伤,腹腔有淤血凝积……”
他微微摇了摇头,“先吃几副药看看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有人欢喜有人忧
夕诺接了药方,将傅光送出去,折回来后正正眼镜说:“沈老爷子真是上心,葛慕川离的远,他直接把他师傅给你押来了。”
“傅老先生是葛慕川的师傅?”乔若初惊讶地问。
夕诺念着方子,也不理乔若初的话,自顾称赞:真不愧是御医的传人,高,就是高。
乔若初好笑地问:“你又不懂医术,也就人云亦云地看个热闹罢了。”
“可不,到底被你揭穿了。若初,你说我是不是老古董了,国外转了个圈回来,居然还迷信中医比西医高明。”
“是啊,傅老先生要是治不好我,你这个举荐人,是不是有罪啊?”乔若初玩笑道。
夕诺咧开嘴乐了:“罪还不小呢。哎呀,林军长回来我是不是该挨枪子了啊?”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乔若初在医院住着,沈家的老佣人每日煎药熬汤送到医院来,十分尽心地照顾着乔若初。
七天之后,傅光背着药箱来医院为她复诊,一番望闻切问之后,两眉间的皱纹似舒展了些,“大少奶奶,静养半年,您这病就差不多了。”
“半年?”
乔若初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也太严重了吧。
“半年。老朽医术有限,不敢对少奶奶夸下海口,这脾脏主运化、升清、统摄血液……”傅光翘着胡子,又酸又迂地给乔若初掉起了书袋子,直说得她如坠云里雾里。
其实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她的病不可小看,治愈非常耗时间。
乔若初装作很认真地听着,傅光背完书本,挽起袖子,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张方子递上来,她费力地看了看,和上一张有些细微的差别,血府逐瘀汤里加的药材用量和上次不一样,夕诺说的没错,傅光确实有两下子,单就两张方子放在一起看,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点精彩的热闹来。
夕诺再次来的时候,给乔若初带了几本书来,“我看你能坐起来了,姑且消遣吧。”
乔若初接过来翻了翻,“你上次跟我说傅老先生是葛慕川的师傅,他这么一把年纪怎么到重庆来了?”
“这傅老先生跟沈老爷子的交情不一般,这不,南京沦陷的时候,沈老爷子连夜派人把傅家二十多口绑到船上弄了过来。”夕诺摇摇头,“傅老先生一路骂他骂到重庆。说日本人来了怎么地,他一个安分守己的百姓,还能被杀头。”
“那他岂不是恨上了沈家?”
“刚来的时候可不是恨上了沈老爷子,日本人在南京的事一传扬开去,他感激还来不及,傅家六个没出阁的孙女,要是留在相城,他们家肯定保不住。日本兵看见女人能干人事儿?”
“说的也是。之前在相城的时候,我怎么只知道葛慕川,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傅家呢?”乔若初一次都没听过傅光这个名字。
反倒是他的徒弟,葛慕川那个人,在相城是家喻户晓的神医。
“这说起来,可就话长了。连我也是前几天才从沈老爷子口中听说的,傅光老先生是清代名医傅青主的嫡系传人,年轻的时候在京城得罪了人,被人追杀,幸好遇到君劢的爷爷沈左,他才保了条命,从此沈家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但行医这件事情,再也不碰了。”
“不行医了?”
“嗯。这次估计是不好驳沈老爷子的面子。”夕诺嗓音提高了几分,“过几日啊,有故人到来,呵呵呵呵。”
乔若初随手翻着书,“思桐要到重庆来?”
“聪明,一猜就着。”夕诺在她床边坐下,脸色突然端肃起来,“辜骏奉命调回重庆,怕是跟毒气弹有关。”
乔若初闻言立即停下手来,怔了一瞬,“姚大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猜的。八九不离十。”
夕诺见多识广,又参加过淞沪会战,他不会轻易乱说,乔若初半晌没说话。倒不是由于辜骏即将要来到重庆的缘故,听闻董耀彦阵亡的消息后,她对毒气弹生出莫大的恐惧。有时候,她竟然疯了似的设想,董耀彦那样级别的将领都会阵亡,难保哪天自己的丈夫不会出现在阵亡名单上,那一刻,她该怎么办。
一定会跟随他去的吧。
次周,乔若初已经能在沈家佣人们的搀扶下起来走动。
她换上一身淡色素服,不顾医院和其他人的劝阻,硬是强撑着去了董耀彦的公馆。董家门上挂着显目的白布,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绝和苍凉,乔若初在门口站了好久,才瑟缩着手叩响大门。
四月的重庆气温已经很高,乔若初穿的厚了些,热的大汗淋漓,几欲晕倒。
许久,才见董夫人一身白色孝服,形销骨立地出来,她的腹部凸显,似有五六个月的身孕。
见到是乔若初,她忙将人让了进去,“林夫人……”嗓音沙哑的旁人只见她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楚她后面说的什么。
“嫂子,我给董大哥磕个头……”乔若初强撑着自己的病体,在董耀彦英挺正气的黑白相框前跪下,泫然欲泣。
当年在相城的时候,董耀彦受林君劢之托,多次暗中保护乔家,她尚未来的及亲口对他说声“谢谢”,不想他就这样没了。
乔若初觉得这一定是一场噩梦,等醒来的时候,董耀彦和周玉成,说不定会生龙活虎地站到她面前呢。
董夫人拉起她,声音很低很模糊:“林夫人,你有伤在身,坐着吧。”
“节哀。我去玉成家里看看。”
从董家出来,乔若初脸色苍白,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来,抓住沈家老佣人的手急促地说:“回医院。”
话落瞬间,她就失去了意识。
“若初。若初……”
手臂上猛的一下刺痛,乔若初睁开眼睛,视线清晰下来的瞬间,她脱口喊:“思桐?”
夕诺上周就念叨着姚思桐夫妇会回到重庆,乔若初有心里准备,只是没想到这样就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