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是那样自然,跟往常在上书房跟舒秋雨说笑时没什么不同,若不是何文庭的态度变化太过明显,舒秋雨几乎要觉得宁衍或许没有发现她跟阮茵之间的联系了。
“……陛下好像早猜到臣会来。”舒秋雨说。
“也不能算早猜到。”宁衍放下勺子,瓷勺跟碗沿磕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只能猜测你可能会来罢了。”宁衍说。
玲珑低眉顺眼地从旁边的托盘中取过热毛巾递给宁衍,宁衍接过来擦了擦手,顺手将其扔在了桌上。
宁衍抬手的时候,袖口向下滑了一截,舒秋雨的眼神落在他包扎伤口的白布上,觉得有些愧疚。
“臣女是来跟陛下请罪的。”舒秋雨说着,忽然毫无预兆地拎着衣袍跪了下来,将手中的木盒放在了膝盖上。
“也是来跟陛下请辞的。”舒秋雨说:“臣女以权谋私,是为官大忌,肯请陛下革去臣女的内司之职,以正视听。”
宁衍接过玲珑递来的手炉,用双手拢在怀里,终于撩起眼皮看了舒秋雨一眼。
“这么说,爱卿是承认,那些脏东西,是从你的手递进来的了?”宁衍问。
“臣承认什么,不承认什么,都不重要。”舒秋雨无意将舒家的话柄交给宁衍,说得模棱两可:“重要的是,陛下查到什么,那就是什么。”
“所以,爱卿是来负荆请罪的。”宁衍点了点头,故作了然地笑了笑,说道:“其实大可不必——阮茵没告诉你吗,在这个节点,就算为了保住‘朕’的小秘密,朕也不能立时三刻就发作这件事,舒家文臣清流,暂且还安全得很。爱卿倒不必现在就觉得阮茵靠不住,急着来戴罪立功。”
“臣女明白。”舒秋雨自始至终神色平静,仿佛成了个压根没脾气的泥巴人,不说慌乱惧怕,连平日里的鲜活都不知道被她塞去了哪。她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膝上的盒子,说:“臣也不是来戴罪立功的,而是来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的。”
舒秋雨这自称一会儿一变,宁衍却听懂了。
“臣女”是给舒家大姑娘的,而“臣”则是给舒秋雨的。
“臣女顶着舒家的姓氏,一言一行,不能不为家里考虑。”舒秋雨说:“替太后娘娘办事,是‘舒家大姑娘’要帮着舒家,为自己家争未来的荣光——臣女做得很好。”
“但‘舒秋雨’这个人,却确确实实受了陛下恩惠。当初陛下给臣指了一条路,就是想给舒家一个退路。虽然父亲依旧行差踏错,但既然陛下有这个心,就足以令臣感激至今了。”舒秋雨说:“所以臣来给陛下尽最后一次忠。”
舒秋雨说着,低头拨开了木盒上的铜锁。玲珑浑身紧绷了一瞬,待到看清木盒里的东西时,又缓缓放松了下来。
——那里只装着一大一小两只药包。
宁衍挑了挑眉。
“太后娘娘托人带药进来,走的是内司采买的路子。”舒秋雨说:“臣当时无意间听太后娘娘说起过,元江府制这类药原是为了驱虫,分量配比做得甚糙,各个药铺都不同,效用也有增有减。所以臣当时留了个心眼,两样各留了一份,现下拿给陛下,不管是交给太医院也好,还是交给国师也罢,总归是臣帮上陛下一点小忙。”
宁衍冲玲珑使了个眼色,玲珑会意地走上前,将那木盒合上,捧起来放在了宁衍的手边。
宁衍伸手摸了摸那盒盖,笑着道:“爱卿,你把朕治好了,舒家可就没好了。”
“治不好的。”舒秋雨说得很坦荡:“聊胜于无罢了。”
“也是。”宁衍说:“若是能治好,想必就没有今天这一出‘尽忠’了。”
舒秋雨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宁衍说的是实话,若是这药真能帮助宁衍解毒,舒秋雨是万万不会将其拿出来的。
在舒家和“忠义”面前,她早就做出了选择,而现在这点所谓的“弥补”,也不过是为了让她自己良心安宁的一点施舍罢了。
“瞧爱卿这一脸心如死灰的模样。”宁衍微微眯起眼睛,用一种“今天天气如何”的语气问道:“原本怎么不选另一条路?”
“因为说句僭越的话,归根结底,臣女与陛下都是一样的。”舒秋雨说:“这京城就是个大熔炉,里头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都是披着皮过活。有的人能干,便披着官职,有些人平庸,便披着家境。越位高权重的,越要被这些束缚,臣女今日是为了舒家,陛下日日殚精竭虑,瞻前顾后,不也是为了‘宁’家的江山吗。”
“说得好!”宁衍信服地拍了拍手,欣赏道:“就为了爱卿这句话,朕也得让爱卿好好看着,看着这些皮下装着的到底是同一路货色,还是各有千秋。”
舒秋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弯下腰,最后给他磕了个头,膝行着退后几步,告退了。
舒秋雨知道,宁衍现在不发作,只不过是他不满足于舒家,或者是阮茵一个人。他在等着个时机——等着一个,能把所有隐患都一网打尽的时机。
至于舒家,不过是上位者博弈中一个小小的棋子,只能盼着搏杀激烈些,再激烈些,才好浑水摸鱼,从里头赚取更多的功劳。
只要宁衍赢了,那他倒回手来,就必定会收拾舒家;而若宁衍输了,舒家也可以靠着这点微末的“从龙之功”重新回到舒川在世时的地位上。
但无论如何,她跟宁衍已经被两条绳子串到了不同阵营里。
有点可惜,舒秋雨想。无论宁衍是为了谁,心里装着的又是谁,但他确实曾经短暂地给了她一片广袤而旷达的天地。
第88章 喝药
舒秋雨没有再回内司。
虽然宁衍没有明言革她的职,但舒秋雨自认已经犯了监守自盗的大忌,压根没抱什么侥幸希望。
她昨夜彻夜未眠,已经将内司的账簿理清放在了桌案上,一应往来事务也已经抄录了一份,跟账簿放在一起,之后若是宁衍找人去内司接手,进门便能看得见。
紫宸殿身处外宫和内宫的交界处,舒秋雨从出了门便没有说话,两手空空的拐上了出宫的宫道,脚步急促,银杏得时不时小跑几步才能跟上她。
银杏不知道宁衍和舒秋雨在殿内说了什么,她几次想问,都看在舒秋雨的脸色上没敢开口。
“小姐。”银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们这是去哪?”
“回家。”舒秋雨说。
她一开口,就仿佛从方才那种执拗且木然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转头看了一眼银杏,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好让她跟的不要那么辛苦。
但舒秋雨的脸色依旧很难堪,银杏跟了她这么多年,已经可以下意识地在她“温文尔雅”和“贤良淑德”的皮相底下窥探她真实的想法了。
——看起来在紫宸殿内的谈话不像是什么好事,银杏想。
但银杏又不太明白,如果宁衍是真的发现了舒秋雨在背后做的手脚,又为什么不把她跟阮茵一起秘密扣在宫里,而是要放任她出宫回家。
舒秋雨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刚刚自己放弃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有可能是唯一一次的改变人生的机会。她选择了退避一步,重新回到家族的荫封之下,将宁衍给她的机会拱手交还回去,放弃了那个“靠自己”的那条路。
这是个懦弱的决定,舒秋雨想,因为这代表她压根没有自己扛起舒家的胆气,也担忧自己的能力并不能负担舒家的未来。所以哪怕她对舒清辉的决定再怎么有异议,当真的选择摆在面前时,她还是会因为惧怕前路而选择站回舒清辉的光环下。
这个认知使她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焦虑,她晃了晃脑袋,本能地就想逃避思考这个决定之后会面临的境况。
“小姐。”
舒秋雨微微垂着头往前走,她听见银杏在旁边小声叫她,但她心里乱得很,不想应付小姑娘叽叽喳喳的询问,于是干脆装作没听见。
一般来说,当银杏确定她听见了又不回应时,就明白她是不想说话,很少会接着再说什么。
但今天显然不同寻常,因为银杏紧接着又略略抬高了音调,叫了一声:“小姐——”
她似乎是怕舒秋雨还不想理她,甚至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
舒秋雨有一瞬间的疑惑,但还不等她开口回应,只是一抬头的功夫,舒秋雨就猛然明白了银杏的反常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