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茵心知宁衍这一手何其狠毒,但她确实毫无反击之力。
“……你今天来的很巧。”阮茵抚摸着盒子,低声说:“若是明天,恐怕就算哀家想跟你服软,都不可能了。”
宁衍挑了挑眉,没说话。
阮茵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叹了口气,打开盒盖,示意身边的大宫女将盒子递给宁衍。
出乎宁衍意料的是,那盒子里居然装着两封圣旨。
宁衍微微一怔,狐疑地看了阮茵一眼,伸手将其拿了出来。
正如他所猜测的一般,上面那层是当年宁宗源留下来的册封皇后的圣旨。而另一封的内容,却令宁衍万万没想到。
那是宁宗源留给舒家的遗旨,上面明言,若未来宁铮言行有失,哪怕是翻了滔天大罪,也叫宁衍看在手足情面上,留他一条活路,放在京中圈禁。
——是叫宁衍留宁铮一命。
“舒清辉来说时,其实哀家也恨他。”阮茵说:“恨他只顾自保,不肯在先前就将这封旨意拿出来。但哀家也知道,这世上谁不想自保呢——所以哀家虽然恨他,但终究恨你更多,就只能上他这个套。”
宁衍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地合上盖子,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还好他今天来了,宁衍后怕地想。
如若不然,明日早朝时这封圣旨流到前朝,他就得吃个天大的亏。
“但现在既然如此,哀家也没什么多求的了,交给你,就当是了了这桩事。”阮茵低声道:“哀家知道,你不可能对哀家没有戒心——既如此,哀家一会儿便自请离宫修行,余生都在皇寺为先帝祈福,如此也算是给你个交代。”
宁衍知道,她这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已经成为他儿子的宁靖。但无论怎么说,对宁衍而言,只要结果达到他的目的便好,至于对方心里如何,他并不在意。
“既然母后心里有盘算了,那儿子也不好多劝了。”宁衍神色自若地拿着那盒子站起身来,说道:“母后若是选定了出宫的日子,只叫禁军护送便可。”
宁衍自认为跟阮茵已经无话可说,于是略一颔首,便想转身离开。
“宁衍。”谁知阮茵忽然叫住了他:“你留铮儿,又带走他的孩子,不是为了手足亲情吧。”
宁衍脚步一顿,略挑了挑眉,看着阮茵,等着她的下文。
“你真就为了一个男人,能绕这么大的圈子?”阮茵说。
宁衍定定地看着阮茵,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但阮茵已经从他的沉默中得知了答案。
阮茵摇了摇头,自嘲似地笑了笑,握着手里那块金镶玉的锁支起了身子。
短短几息内,阮茵已经整理好了自己,除了眼眶略红之外,已经看不出哭过的模样了。她掸了掸衣摆,瞧上去又是那副雍容华贵,心机深沉的太后模样。
“你比先帝还要胆大妄为。”阮茵说。
“多谢夸赞。”宁衍淡淡地说。
他面色不改地站在殿中央,后背挺得笔直,身边的何文庭怀里抱着宁铮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垂着头不发一语。
阮茵的事一了,宁衍就连最后一点顾虑也没了。
但宁宗源的第二封遗旨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若不是他今天心血来潮提前去见了阮茵,恐怕事情就严重了。
到那时,他不但办不了舒家,还会被宗亲们倒打一耙,说他枉顾先帝意愿打压手足。
——怪不得舒家敢那么轻易地站到阮茵那头去,合着是在这等着他。
反正他家并未真的参与造反之事,蒋璇下毒这事儿也可以推说不知情不说,替阮茵和宁铮办事也有了由头。反正有宁宗源的遗旨在,宁衍说什么都理亏。
真是处处都是陷阱,一步也马虎不得,宁衍头疼地想。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格外想见宁怀瑾。好在宁怀瑾知道他去了阮茵宫里,心里放心不下,于是压根没回临华殿,而是一直在宫里等着他。
“阮茵怎么说?”宁怀瑾问。
“说是要出宫修行,一辈子不回来了。”宁衍解下披风递给何文庭,有些疲累地揉了揉额角。
“这是好事,怎么陛下看着不大高兴?”宁怀瑾问。
宁衍没说话,将手里的木盒子递给了宁怀瑾。宁怀瑾一头雾水,掀开盒子将两封遗旨一一看完,心里倒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还好陛下今天去见了阮茵。”宁怀瑾也有些后怕:“不然事情就麻烦了。”
宁衍拉着他坐在榻上,说道:“但皇叔好像不太意外。”
“是皇兄能干出来的事情。”宁怀瑾说。
“我有时候都不知道父皇在想什么。”宁衍苦笑着摇了摇头:“明明是他一手让我和三哥刀兵相接的,又非要留下这么封圣旨保着三哥——你说他是心狠还是心慈?”
“我觉得都不是。”宁怀瑾说。
“嗯?”宁衍有些意外宁怀瑾能说出这样的话:“怎么说?”
“当初皇兄选定陛下时,其实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或许给这个天下换个不一样的君主,这天下会更好些。’”宁怀瑾说:“所以按皇叔的性子,这大概是个保障。”
“之所以这封旨意给了舒清辉而不是阮茵,想必就是为了这个保障。”宁怀瑾伸手点了点那封旨意,说道:“先帝他,大约就没想让这封圣旨现世。”
宁衍微微一怔。
“我想,若是陛下没有因一念之差放走宁铮,今日就必定得娶舒秋雨了。”宁怀瑾说。
宁衍猛然间明白了。
宁宗源定是早算到了,舒清辉根本不会在意宁铮一个人的死活,只会更在乎他的家族昌盛。所以,若宁衍没杀宁铮,这封密旨就派不上用场了。而若是宁衍真的杀了宁铮,舒秋雨也绝不会提前拿出这封圣旨,只会留着这东西,等到宁衍犯了错,再拿去跟他谈条件。
只不过先帝千算万算,没算到宁怀瑾这一遭。
舒清辉知道宁衍不可能在立后之事上妥协,于是只能被迫彻底站上阮茵那条贼船,将这封圣旨也托付给她,从而想寻个远路达成目的。
而知道实情前的阮茵原本就恨他恨到了骨子里,有这样一个让他满盘皆输,打破自己底线的机会,又怎么会不抓紧。
“……好险。”宁衍忽然一把攥住宁怀瑾的手,后怕道:“我赢了三哥,却差点输给先帝。”
第205章 “皇叔自己知道这件事吗?”
宁怀瑾几乎没听过宁衍用这种生疏的称呼叫过宁宗源。
其实宁怀瑾很了解宁衍,他幼年时被惨死在面前的宁煜吓到了。是以虽然不怎么喜欢宗亲们,但也不是个冷漠的人。别说是宁宗源,就是阮茵宁铮之流,他也从来都是“母后”“三哥”一样的称呼。
但今天他似乎真的被宁宗源这种万事皆能算计且都算计成功的模样伤到了,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提起宁宗源时也很是疏离。
宁怀瑾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宁宗源就是这种人,他十好几年之前就知道,现在要安慰也说不出什么,难不成要说“别怕,反正他已经死了”吗?
宁怀瑾只能无言地陪他坐了一会儿,中途叫何文庭送了点热腾腾的点心进来,可惜宁衍心情不佳,什么也没吃。
宁衍在阮茵那时尚且能端着八风不动,可回来后,心里却百转千回地说不出滋味。
先前猜到他和宁铮这一战是宁宗源故意为之时,宁衍其实还没像今天这样多想,他当时只觉得这也没什么,做父亲的生前没来得及一手调教自己的儿子,于是觉得不放心,留了个陷阱来磨砺孩子,宁衍不觉得奇怪。
哪怕是宁宗源这手段偏激又狠心,宁衍也觉得没什么。毕竟皇家子弟,大多都要经历这一遭的。
但今日从阮茵那回来,他却觉得胸口仿佛破了个口子,凉风无端端地往里面倒灌,吹得他浑身冰凉。
他蓦然有一种整个人都在操纵下的错觉,仿佛宁宗源人虽然已经魂归九天,却依然在暗处看着他一样。
舒秋雨是,宁铮也是——那之后呢,他是就这么赢了,还是宁宗源还有后手等着他。宁衍不得而知,也不愿意去想。
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地发慌,一时间像是一脚踏空,整个人都悬在了不上不下的境地里,分不清他这十年来到底是在“做”一个好皇帝,还是在被宁宗源“算计”成一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