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瑾听见动静,略略侧过头来往这边瞥了一眼。
“三哥不怕朕给你下毒?”宁衍笑道。
“你要毒死我也是应该的。”宁铮讥笑道:“怎么,是觉得在牢里杀我不好看,所以才要在这深山老林里动手?”
事已至此,尊卑分明在宁铮眼里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他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几乎什么也不在意了。
“你今天杀了我也没什么,总之百年之后,坐上皇位的还是我的儿子。”宁铮捏着手里的茶碗转了转,笑道:“你再怎么盘算权谋,不过还是在为我的儿子做嫁衣。”
“说得对。”宁衍干脆地承认了:“阿靖是个好孩子,这些天跟朕也相处得来,好好教养,应该是个不错的太子。”
宁铮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不知是想笑还是什么。
“所以,你是来为了你的太子斩草除根了?”宁铮问。
“恰恰相反。”宁衍探身过去,给自己和宁铮又各添了半碗茶,说道:“朕是来放三哥一马的。”
“哈?”宁铮嗤笑道:“你觉得我今年六岁?会信你这样的鬼话?”
“三哥信也好,不信也罢,这本就是朕的态度。”宁衍轻飘飘地说道:“阿靖虽然还小,朕也将知晓此事的人都收拾了个干净,但难保不会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日后成为朕的隐患。做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朕可不想以后垂垂老矣的时候,朕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跟自己反目成仇。”
宁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父皇怎么会把皇位交给你这么一个心慈手软又胆小如鼠的家伙。”
宁铮看起来极为不解,宁靖还那么小,只要宁衍说他是自己的儿子,几十年之后,谁又会真的在乎宁靖到底是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就连宁靖自己恐怕也不会在意,更妄论为两个早已枯骨黄土的亲生爹妈与当今天子反目成仇。
宁铮虽然骂他心慈手软,可心里却清楚,宁衍绝不是个软弱的蠢货,否则他今日就不可能以胜者的姿态坐在这里。
天真和软弱或许能给他带来点“慈爱良善”好名声,却无论如何没法让他在帝王宝座上安稳地坐这么多年。
但宁衍看起来又不像是在撒谎——毕竟他身上已经没什么可供宁衍图谋的了。
第190章 “陛下,好一出以退为进。”
“当初四哥的事儿,三哥知道吗。”宁衍忽然问。
当初宁煜逼供篡位时,宁铮早已被封了王,远离京城来了安庆府。那场喧闹起得轰轰烈烈,结束得却悄无声息,硬是被按在了宫城里,近乎没传出什么风声来。
当日的种种宁铮起先并不知道,还是后来阮茵给他写了信说明那天发生的情况,宁铮才得知原来宁煜比他还要大胆,竟然真有胆量在大宴上逼宫造反。
“小六,你是要拿老四的结果来告诫我,还是想让我以他为前车之鉴,好好感恩你的慈悲之心。”宁铮刻意咬了个重音,随即满不在乎地笑道:“省省吧,小六,何必对败军之将费这样的心思。”
宁衍定定地看了宁铮一会儿。
十年不见,他这位三哥已经从风华正茂的青年人变作了饱经沧桑的中年人,他的两鬓灰白,眼里也不负当年“嫡长子”的风采,整个人肩背略弯,虽然看着还是腰板挺直的,但怎么看怎么有一种逞强的味道。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重的痕迹,也让宁铮与宁衍印象里的三哥彻底区分了开来。
宁衍淡淡地从他脸上移开目光,转而看向了亭外的峰峦叠嶂。
宁衍脸上一直温和的笑意略略收敛,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冷淡了起来。
“或许三哥不知道,当年四哥逼宫篡位的时候,朕就站在先帝的身边。”宁衍淡淡地说:“那时候四哥指着朕的鼻子怒斥,骂朕,也骂先帝,问先帝为什么要诓骗他,是不是压根没有拿他当儿子——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箭穿心,死在了朕眼前。朕当时虽然年幼,但四哥当时的模样朕依旧记忆犹新。”
宁衍喉头一哽,抿了抿唇,有些说不下去了。
宁铮抬头看向了他。
宁衍察觉到了宁铮的目光,但他未曾回头,依旧望着远处的林海,沉默了许久。
“三哥。”宁衍终于说:“你与四哥,都是朕的哥哥……我们是亲兄弟。”
天家兄弟,从来没有人跟宁铮这样说过话。
宁铮头上两个兄弟早夭,他顶着嫡长子的名头跟宁煜这个宠妃之子斗了那么多年,彼此阴谋算计不计其数,偶尔坐下来闲聊几句,也都是暗藏机锋,从没有真正推心置腹过。
至于宁衍,当时他和宁煜正值壮年,而宁衍不过是个还不及人大腿高的孩子,他俩人那时斗得天昏地暗,却谁也没将宁衍这个从小就被父皇丢出宫养育的小不点放在眼里。
宁铮当时为了在宁宗源面前博点“长兄”的名头,面子上也做了不少兄友弟恭之事。他仍记得这个六弟弟怕苦怕酸,极爱吃甜食,出宫时也偶尔会给他带些鸡零狗碎的小零食。
其实若今天坐在面前的是宁煜,宁铮必定要么二话不说站起来就抹了脖子,要么就是不死不休,绝不可能平静地坐在这里跟对方喝茶,更别提将对方的话听进去。
可偏偏是宁衍。
其实当年事后得知真相时,宁铮不是没恨过宁衍。
他就像当初的宁煜一样,怨恨过,迷茫过,砸了整整一个书房的摆件,只觉得自己半生筹谋都是一场笑话,是宁宗源手底下的一场戏。
可后来他冷静下来后,又觉得十分可笑——因为宁衍太小了,他懵懵懂懂,不会争也不会抢,既没有能耐的舅家帮衬,又没有精明的母妃帮着算计。能得到这个皇位,不过是他们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手下的一颗棋子,本质上跟他没什么不同。
宁铮理智上恨不了弟弟,情感上也恨不了父亲,就只能守着最后那点毫末希望,想着有朝一日凭着自己的能耐再打回京城,自己亲手夺下那把龙椅。
“三哥为什么那么执拗要造反。”宁衍说:“那把龙椅真那么漂亮吗?”
“人只有对自己拥有的东西才最大方。”宁铮说:“你自坐在那,自然觉得没什么特别。”
“是吗?”宁衍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或许真的如此吧。”
宁衍半垂着眼睛,看起来并不开怀,反而有几分落寞之色。
宁铮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真情流露也好,抑或只是再打感情牌也好,他都不免为宁衍那句“亲兄弟”动容了一瞬。
“你到底想说什么?”宁铮说。
“朕没什么想说的。”宁衍回过头,冲着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马车抬了抬下巴,说道:“朕给三哥做了个好身份——不显赫,也不富贵,但是勉强糊口不成问题。三哥一路向北,去凉州寻个小地方,安安生生过个下半辈子吧。”
“朕不会杀你,但是朕会对外宣布你死了。”宁衍说:“今日大约就是你我兄弟之间的最后一面了——这茶怎么样?”
宁铮垂眼看了看面前的半碗茶,说道:“很香。”
“那就好。”宁衍说:“时辰不早了,喝了就上路吧。”
宁铮沉默了一会儿,没去碰那碗茶,而是问道:“你还要我做什么,直说就是了。”
宁衍收回目光,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三哥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朕图谋的吗?”
宁铮哑口无言——宁衍放他走,又对天下宣布他死了,既没有得到斩草除根的安全,又没得到一个爱惜手足的名声,简直是两边不讨好,宁铮实在想不出来他图谋什么。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请三哥怜取眼前人吧。”宁衍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不远处一直望着这边的沈听荷,说道:“三嫂对三哥是痴心一片。”
宁铮闻言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沈听荷听不见他们二人的谈话声,只能一直担忧地向这边望着,时不时想要靠近,却又被人拉回去,看着好不可怜。
“我不欠你人情。”宁铮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嗤笑一声,冷声问:“笔墨纸砚,你带了吧。”
宁衍挑了挑眉,倒也没有装模作样地推拒什么。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亲卫手脚麻利地从桌上端走茶盘,铺好了笔墨纸砚。
瞧模样,完全是有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