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谢珏就站在宁怀瑾身边,总觉得要不是宁衍事先有明话吩咐,宁怀瑾恐怕是想把这支箭射进宁铮心口去的。
招降书是宁怀瑾亲笔所书,可惜宁铮看都没看,便将其一撕两半,明晃晃地表达了“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态度。
只可惜他心里守着那点皇子尊严,他属下的人却没那个心力再跟他撑下去了。
士气这种东西,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让他们跟着宁铮轰轰烈烈地在战场上反击而死,他们或许也能死的堂堂正正。可宁铮一退再退,手下的人难免心思浮动,也不想跟着他去送死了。
七月二十八,白露,正巧是宁怀瑾围城的第三十六天。
七月流火,饶是安庆府这种临近江南的地方,清晨和入夜之后的气温也明显开始下降,不得不添衣御寒。
在安庆府粮仓储备还剩下一半时,宁铮手下一位前锋营指挥使趁着他休憩时率军哗变,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拿下了整个西城巡防营,然后毫不犹豫地拿着那封已经被撕成两半的招降书,替宁怀瑾打开了进城的大门。
宁怀瑾戌时借由大开的西城城门入城,亥时已经率亲卫进了长乐王府。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安庆府便易了主。
这个结果宁怀瑾早得了消息,宁铮却也并不意外。城破后,他近乎从容地被宁怀瑾手下的亲卫从身上卸去刀剑,转而扣上一副铁锁。
当夜有急报传回霍山县,直说安庆府已破,陛下心愿可了,长乐王夫妻二人已双双下狱,静听陛下发落。
第189章 长谈
宁衍就着烛火思索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做出了决定。
他将江凌从睡梦中挖起来,把睡得天昏地暗的宁靖临时托付给她,然后叫上了秦六,连夜赶往安庆府。
宁衍这次乖得很,出门不但带了秦六这样的亲近随从,也点了该有的亲卫护卫随行,出发时还给宁怀瑾去了信说明情况,连大约什么时候能到安庆府都说得明明白白。
宁怀瑾其实私心并不想让宁衍再来了,可他又知道自己没法拦着。若是宁铮死在两军对战中那倒是无所谓了,可只要他活着,那就只能由宁衍来处置他,旁人插不上手。
于是宁怀瑾也只能将手头的事情放给谢珏,自己亲自带兵顺着宁衍的来路去接他。
这次宁衍没有骑马,也没有带兵,优哉游哉地坐着车在路上晃了两天。
宁怀瑾在离安庆府百余里的地方跟宁衍的车架汇合,然后架不住宁衍三催四请,最后还是弃马上了车。
他身上穿着轻甲,行动不便,坐进车里时也显得拘束,宁衍生怕他坐得不舒服,于是往旁边让了让,几乎将大半个座靠都让给了他。
“陛下不必躲那么远。”宁怀瑾说:“臣搭个边就行了。”
“离安庆府还有两个多时辰呢,皇叔别这么拘着。”宁衍笑了笑,拉过宁怀瑾的手摩挲了一下,说道:“不然等到下车的时候,小心腰背酸。”
“没事。”宁怀瑾说:“这些日子天天骑马,已然习惯了。”
“对了。”宁怀瑾往宁衍那边挪了挪,冲着宁衍的右手扬了扬下巴,问道:“陛下的手怎样了?”
“嗯?”宁衍怔愣一瞬,然后笑了笑,自己撩开袖子给他看:“好多了——外头的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只是里面骨头还没太长好,动起来还是疼。不过程大夫说还是要时常动动,免得骨头长歪了。”
宁衍手上固定用的竹片已经被取了,但是依旧包着厚厚的纱布。宁怀瑾小心地托着他的手上下活动了一二,见行动并未受阻,才松了口气。
“那就好。”宁怀瑾放开他的手,说道:“只是陛下到底还没养好,何苦舟车劳顿来一趟,就算是要处置宁铮,等来日收拾完安庆府的烂摊子,臣再将他带回去也就是了。”
“其实我这次来本也没什么事儿,跟三哥见一面便罢了。”宁衍笑道:“不瞒皇叔,我是没打算杀他的。”
宁怀瑾早听说了他这个想法,现在再听也并不意外。
“臣知道,只是——”
宁衍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说道:“皇叔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但不杀他,也不想将他带回京城关押。”
宁靖一事之后,宁衍自认为再没什么需要瞒着宁怀瑾的了,所以不等他问,便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了。
“我对他早有处置,但既不是让他上断头台,也不是让他在宫城王府内关押致死。”宁衍说:“我说了要给他个机会,那就是真的要给他一条生路。”
安庆府是封地首府,其府衙修得气派,连带着牢狱也比旁的地方大些。
宁铮自从被关押以来,既没人来给他上刑,也没人来提审,甚至连谢珏和宁怀瑾也没来过。宁铮不知道他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神奇地既来之则安之,在牢里待的也算心如止水。
只是沈听荷听说也被一并下狱,只是不知被关在了哪里。府衙大牢中似乎只关押了宁铮一个,大多数监牢都空荡荡的,偶尔说句话,能飘回来三句回音。
牢里潮湿阴暗,也不见光,宁铮只能从高处一块小气窗里辨认白天黑夜。
他被关到第十天时,傍晚送饭的狱卒从一个干巴瘦小的中年人换成了一个身穿轻甲的年轻男人。
宁铮认识那套装扮——那是宁衍身边的禁军所穿的轻甲。
那男人给他带来了一个五层的食盒,沉甸甸的,鸡鸭鱼肉一样不缺,还烫了一壶温温的酒。
宁铮看着这些东西,忽然笑了笑,问道:“怎么,你们陛下已经到了?”
那年轻男人脸色颇冷,闻言并不答话,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给他摆好,便转过头走出了房门,配着刀站在门口。
宁铮也不在乎这个,自从知道宁衍不得不将他儿子视作唯一的后嗣之后他就心情大好,连输也输得没那么憋气了。
他大概是已经存了死志,于是对什么都不甚在意,也不管这酒菜中是否有毒,总之是拿过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酒过三巡时,还念了两句诗。
秦六依靠着冰凉的青砖墙,耐心地等着药效发作。
宁衍是打算让宁铮好好享受这顿“断头饭”的,里面的药下得很温和,起效很慢,秦六在外头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觉得身后的牢内彻底没了声响。
秦六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推开虚掩的牢门,将已经因蒙汗药昏睡过去的宁铮单手扛在肩上,转身走出了大牢。
大牢外头等着一辆粗布马车,秦六不客气地将宁铮往车里一扔,转而坐在车辕上,单手拾起了缰绳,喊了一声驾。
宁铮被蒙汗药撂倒,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直睡了有十几个时辰,睡到第二天下午才悠悠转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目之所及处正好开着半扇小小的窗,夕阳的余晖从窗内铺进来,照亮了大半个马车厢,瞧着暖意洋洋的。
宁铮下意识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却见自己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也没摸到什么伤口。
他心中疑虑更深,翻身坐了起来,只见马车的车门虚掩着,露出一道小小的缝隙,显然是没从外面锁住。
宁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睁开眼睛,但大概也看出来了,这是个请君入瓮的陷阱,他几乎未做犹豫,便弯着身子推开了门。
——他孑然一身,到此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宁铮从马车里走出来,被外头的光亮晃了一瞬,他不悦地眯起眼睛,左右看了一圈,才发现他此时身在一处山道之上。马车前方不远处有个精致的凉亭,宁衍正侧对着他喝着茶。他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两个禁军服侍的年轻男人,宁怀瑾也陪他来了,只是站得更远,正倚在悬崖边的一棵树上看风景。
凉亭另一边的不远处停着另一辆马车,沈听荷站在车边,正焦虑地向他这边望着。
——这什么情况,宁铮想。
沈听荷已经瞧见了他出来,面上登时一喜,就想往这边来,可惜还没迈出步子,便被身后看管的人拽住了。
“三哥。”宁衍施施然放下茶杯,冲着对面的空座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茶还温着呢。”
宁铮冲沈听荷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在宁衍对面落座,端过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