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困安庆府是件枯燥的事儿,两两僵持的情形看似漫漫无期,却也瞬息万变。以至于宁怀瑾既不能率军攻城,也不能见缝插针地回去看宁衍。
不过宁怀瑾闲暇时候倒是给宁衍写过几封信,战事僵持到这个地步,他俩之间的信件往来也变得随意起来,不再是以军报为主,反而更像是闲聊。
某天宁怀瑾巡营回来,无意中跟谢珏提起对面的江南两府,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当天晚上写信时便加了一句“还好宁铮的封地只到安庆为止,若再往东一点,哪怕是占了江南其中一府,今日情形如何都不好说。”
宁衍的回信来得很快,他右手依旧不怎么能动,又不好找江凌代笔,于是这些日子的回信都力求言简意赅,字少得令人发指。
不过这封信他显然比以往那些信件更在乎一些,也难得地多写了几个字。
——“万幸,先帝是属意我的。”
第188章 破城
宁铮哪里也没有去。
他带着一顶宽大的斗笠,逆着出城的人群走进安庆府的城门,从原本繁华的主路上拐到旁边的岔路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然后在满城最后一家未曾收摊的糖水铺子里买了一袋沾满糖霜的糖葫芦球。
为了能顺利回到安庆府,宁铮他们早换下了身上沾血的轻甲,扔了手里的长刀,换了一身粗布麻衣。
这些天过去,宁铮身边只剩下三五个亲卫,零散而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这让长乐王看起来跟城中那些拖家带口往外逃的富商也没什么区别——甚至可能还没有他们排场大。
宁铮沉默地从小路拐上回府的主路,曾经辉煌威严的长乐王府似乎也被平白蒙上了一层阴霾,分明门脸没有丝毫缺损,可看着就是灰扑扑的,仿佛衰败已久。
宁铮踏上门槛,挥手制止了小厮的请安,脚步沉重地往里走。
沈听荷临时听见消息,手忙脚乱地临时整理了一番出去迎他,正好在二门处跟宁铮走了个对脸。
“王爷——”沈听荷试图从脸上挤出一个和善的笑意,可还是失败了。
宁铮回来的路上便听说了宁衍被人从王府救走的事儿,也听说了他小儿子无故夭亡的消息。
听说那天府里上上下下死了三十多个侍卫,宁衍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关押的柴房中。直到有下人去送饭,发现院中的哑仆早已断了气,这才传出风声来。
沈听荷并不擅长撒谎,哪怕她已经极力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但还是会下意识地避开宁铮的眼神,强行挤出的一丝笑意里也充满了勉强的意味。
所以宁铮很容易就能从她脸上看出端倪来。
其实从得知宁衍的消息和幼子的夭亡正巧在同一天时,宁铮就猜到了什么,他不得不承认,他的那位六弟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癫,也更豁得出去。
沈听荷掩在袖中的手指痉挛似地收紧了,胸口里的心脏怦怦直跳,跳得她眼前发黑,耳边一声一声地嗡鸣。
这样的心跳太过剧烈了,沈听荷很怕宁铮听出端倪,她有心想要按一按心口,却又不敢。
那天宁衍走后不久,沈听荷就反应过来他临走前那句忠告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其实沈听荷未必没想到,她这事儿做得太粗糙了,若是宁铮有心,很容易就能查到她头上。
但当时她心里满满当当都想着要怎么才能让孩子活下来,以至于对这些危险视而不见,直到宁衍彻底离开安庆府,沈听荷才开始恐慌起来。
她像是断头台上等死的囚犯,头上悬着一把锃亮的弯月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宁铮平静地看着她的表情,面前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点都不知道隐藏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背叛”之类的事情做得更加隐蔽,于是只能强自按捺下心里的惶恐,等着老天爷给她最后的审判。
宁铮当然可以现在就将她拖出去祭旗,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宁铮自己否决了。
已经没必要了。
宁衍已经安全地回到了对面,也带走了他的儿子,之后再无他翻身的余地了,就算他现在将沈听荷拖出去杀了,对前线战况也没有一点帮助。
——何必呢,宁铮想。
何必要在这样的最后关头搞得自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来日走黄泉路时前面都没人掌灯。
其实宁铮很难说自己的心情,他并不像沈听荷想象得那样暴怒,反而在得知府内情况时还由内而外升腾起一种隐秘地快意。
——宁衍赢了又如何,还不是带走了他的儿子,宁铮想。
他大概已经猜到了玲珑的身孕不过是个幌子,宁衍早就看中了他的儿子,所以才要兜兜转转,冒这么大一个险。
思及此,宁铮不由得低低地笑了一声。
沈听荷原本就在胆战心惊地观察他的脸色,见他忽然笑了更是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王爷——”沈听荷勉强道:“您笑什么?”
“笑一件值得笑的事情。”宁铮说。
宁衍身上的寒毒是没法根除了,以后必定绝后,若是他不想再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就只能好好护着“玲珑的孩子”,不出意外,以后的皇位也必定是他宁铮的儿子的。
这一仗输给宁衍又如何,兜兜转转,最后还不是他赢了。
沈听荷却以为他疯了,他神情阴鸷,笑也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世上大约没有谁比沈听荷更知道宁铮对皇位的渴望,现在宁铮一败涂地,她实在想象不出来有什么是值得他高兴的。
沈听荷甚至觉得下一秒宁铮就会从怀里掏出匕首,当着满府下人的面捅死她,好叫所有人都知道,她沈听荷背弃宁铮,死有余辜。
但宁铮什么也没说,他甚至堪称温和地看了沈听荷一会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些日子以来,王妃辛苦了。”宁铮说:“没了孩子,你要节哀。”
沈听荷不知道他说的是反话,还是真的没有疑心她,只能强行顺着他的话茬往下接道:“……王爷也是。”
沈听荷想象的勃然大怒和翻脸无情都没出现,宁铮手里甚至没有出现什么寒光凛冽的匕首长刀之类的。
长乐王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将手里皱巴巴的纸袋子交给了她。
甜腻的糖霜味道从纸袋里散发出来,融化的糖衣将纸袋染湿,粘腻的糖浆从纸袋缝隙溢出来,不小心蹭脏了沈听荷的手。
沈听荷愣愣地接过那袋糖果,不明白宁铮的意思。
但宁铮显然不想过多解释,他摸了摸沈听荷的头发,然后转过身去,重新向来路走去。
沈听荷心神一颤,凭空从对方的背影里看到了点不详的意味,仿佛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一样。
——这是她的丈夫,沈听荷突然想。
是她的天,是她的依仗,是她亲生骨肉的父亲,也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
沈听荷在儿子和丈夫中做出了选择,却不意味着她真的能放下这个男人。
饶是宁铮一手葬送了长乐王府的安宁,沈听荷也依旧爱他,担心他,生怕他在某个时刻一去不返,从此丢下了她。
“王爷——”沈听荷攥紧手里的纸袋,下意识追了两步,追问道:“您去哪?”
宁铮停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身,说道:“去调度城中布防。”
因为并不禁止平民出城的原因,安庆府的戒严显得有些儿戏。
城外的宁怀瑾和谢珏打定主意要抓活的,对安庆府只围不攻,十来天下来,也搞得安庆府人心惶惶。
能跑的平民已经跑得差不多了,不过短短半个月的功夫,安庆府就近乎跑成了一座空城,街面上的商铺民居人去楼空,连着金银细软也一并带走。
失去了人气儿之后,整座城很快变得死气沉沉,入夜之后哪怕各处都点亮烛火,却也还是显得冷冰冰的。
宁铮没再回过王府,沈听荷提心吊胆了几天之后,对未来的恐慌便从自己的性命之忧转成了宁铮空茫的未来。
——宁衍会杀他吗,沈听荷想,柴房里那个少年看起来性子那样和善,真能狠下心来对亲兄弟动手吗。
沈听荷心知答案是肯定的,却也总不免产生点侥幸心理,心想着哪怕是圈禁,只要留一条命在,怎么都是好的。
宁怀瑾的招降书在围城第二十五天时用一支重箭钉在了安庆府的城门之上。那支重箭足有白羽箭的三倍粗,是恭亲王亲手搭弓射出去的,直直没入木框三寸有余,不像是要去招降,倒像是去索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