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语气疏离地对司机说:“不必”
司机看上去有些为难:“可是老板说,今天让你过去吃晚饭。”
“……”燕回感到一种焦躁,他几乎下意识地拒绝,“他是你老板,又不是我老板,他说什么跟我没关系。”
“啊,可是……”
“不用可是,”燕回打断他,说:“再见。”
燕回走了一路,司机也跟了一路,他在路口打到了车,从后视镜看到那辆迈巴赫最终没有跟上来才缓缓松了口气。
原本燕回以为这就算完了,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好几天,这司机都开着车出现在学校门口。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接连好几天燕回都等到将近八点,趁着夜色四下无人才敢离开。
一周下来,学校里逐渐开始有人议论起“每天放学停在校门外的豪车究竟要接谁”这个话题。
190.
“唉,”周五这天午休的时候他躺在校医室的床上,单腿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枕着双臂,突然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人生真就出人意料。”
楚方识今天没有去图书馆,因为最近燕回并没有在认真睡觉,所以他干脆留了下来。
两人并不互相打扰,燕回总是自顾自发呆,而楚方识则安静地做手头的事情,他们偶尔聊上一两句,也会停在合适的时机,不追问,不探询。
听到燕回的话以后,楚方识方才在其他事情上的思绪稍微断了一下,他回应了一句:“的确如此。”
“是吧,你也这样认为……所以倒不如早日了结,这么活着麻烦死了。”燕回说得轻巧,似乎是个玩笑。
然而楚方识总有他莫名认真的地方,在这句话以后,他的口吻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胡说什么。”
燕回“啧”了一声,笑说:“你看看,又当真了吧。”
他坐了起来,从包里摸出烟,眼看要点燃,楚方识噌的一下站起来,很快迈步过来要夺他手里的烟。
燕回早有预料,手往后一躲,没让他抢到,结果楚方识就蹙起了眉,摆出一副严厉的模样,张嘴说:“你——”
燕回笑了一下,接住他的话往下说:“还是个学生,怎么能够在学校里抽烟!简直太荒唐!”说完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说,“你就没其他的话了,永远这几句。”
楚方识本来还有些生气,被他这一打断,突然就泄了劲,喉咙里挤出一个:“……唉。”
燕回趁这个当口点了烟,颇有些耍赖地说:“就这么着吧,烟瘾犯了不抽不痛快,帮帮忙呗?”
楚方识很多时候都觉得燕回身上透露着让他很难释怀的古怪,燕回骨子里好像有种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本能,他的喜怒哀乐都浮于表面,很难说那双眼睛里究竟什么是直达内心的真实。
每次他找借口要抽烟的时候,楚方识总忍不住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想要规训他,然而看见燕回那副将自己与旁人隔绝开来的疏离模样,他又觉得这种阻拦和责备是没有意义的。
“你在心烦?”楚方识一直不愿意有意去打探燕回的事,害怕给他造成压力,但今天他又忍不住问了起来。
燕回自肺里卷出一口烟,长长吐出,笑说:“那么明显啊。”
“我只是猜测。”
“也还好,只是在想又到周末了,我今晚上回去吃什么呢?周末出不出门,要做几道题?古诗能默写吗?短语单词背得完吗?各种定律公式可以举一反三吗?然后也在想,我这么努力有用吗?上次考试总分还不到三百,全班倒数第四,我能上个什么大学呢,大学生活会好玩吗……”
他顿了顿,又说,“最后想……我正在做的这一切,是对的吗?有意义吗?”
燕回的瞳仁与他的头发一样的深黑,被那副白皙的皮肤映衬得透亮,他看着楚方识的时候,笑得很浅,这种浅流于表面,但又深不见底。
楚方识突然意识到,燕回或许很多次的自嘲都并非是玩笑,他若无其事的话其实都发自真心。
就像他现在的这种迷茫,或多或少透露了自己内在情绪的流离失所。
“你要亲自去试试,才知道大学如何。”楚方识抽了根凳子坐在床边,以一种不远不近地距离看着燕回,突然笑了笑,
“至少对我来说,大学生活很无聊。”
燕回往床头的垃圾桶弹了弹烟灰,突然问了一句:“你一开始就想做医生吗?目的明确的那种?”
“不,恰恰相反,我最开始完全没有想过学医,我那时候喜欢画画,一有空就和朋友出去写生,他的目标一直是学雕塑,而我原本和他做了一样的打算。”楚方识顿了顿,笑说,“但我学习很好,总是一不小心考到全校第一,所以家里不让我走艺术方向。尽管我偷偷参加了艺考,并且拿到了理想分数……但最后我还是以当年全省理科总分第八的成绩进了江城医科大。”
燕回“呃”了一声,说:“讲故事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夹带私货,你的辉煌过去让我有点抬不起头。”
“抱歉,”楚方识颔首轻笑了一声,又说,“或许听上去我的过去还算顺遂,但学医这件事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并不属意于此,但却受了旁人影响。”
“哦,所以你认为……”燕回舔了舔嘴唇,想了一下自己的措辞会不会不礼貌,但他认为楚方识大概不会在意这些,就还是很直接地问了一句,“现在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你并不快乐?”
“嗯。”楚方识比燕回想象的更加坦然,他笑着说,“我们很难以物质水平来判断自己活得好不好,对不对。每次做出一种选择,就会放弃另一种可能,这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你怎么确定某一个选择更适合自己?”燕回问。
“并不能确定。”楚方识摇摇头,“很多时候判断一个选择正确与否,其实是取决于我们能不能享受到成果,或者,承担起后果。”
“那你肯定没有享受到成果。”燕回少见地对楚方识露出了一个有些刻薄的笑,但这种刻薄又带着婉转的揶揄,“甚至你没有承担起后果。”
“是。”楚方识再次大方地承认了,说,“选择做医生,是我至今为止最后悔的一件事。而我一直不能释怀。”
“可是你既然能够安心留在学校里做这种……比较闲散的工作,又为什么不去重新开始做你喜欢的事?”燕回有些费解,“你现在并不是不可以画画和雕塑。”
楚方识看了他一眼,对他说:“你说的没错。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只是每一次的错过都是永远的。”
“……”燕回愣了愣。
“不好意思,有些跑题了。我的意思是,活得好或不好,对或不对,在当下是很难判断的。”楚方识的神情有所收敛,看不出别的情绪,只说,“不用在做每个选择的时候,都给自己太大压力。离高考也只剩不到一百天的时间,你不用去定义这种努力有没有意义,只要去做就好。”
燕回好像对他最后一句话并不感兴趣,他抓回了楚方识之前的话,有些追究到底的意思,问他:“人生可以重新开始的吗?”
或许是没有想到燕回会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于是楚方识顿了片刻,而燕回在这个短暂的沉默中,又再次追问了一遍:“可以吗?”
楚方识说:“可以。”
“那你为什么还是不开心?你为什么不重新开始做你喜欢的事?”
燕回想知道一个答案,尽管他并没有真的对楚方识的过去和未来感兴趣,但他觉得楚方识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或许能给他一些开解。
“因为太久了。”楚方识笑了一下,说,“十年,过去喜欢的现在觉得不太感兴趣,知道它是遗憾,但也并不想弥补。”
“啊。”燕回短促地感慨了一声,说,“你看,人真的很麻烦。知道可以重新开始,又不愿意重新开始。甚至很多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对的,但还是闷着脑袋往前。”
这一刻,楚方识突然觉察到自己的失误,他不应该试图和燕回说这些冗长的道理。
燕回看上去不需要听道理,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大抵早已懂得这一切,只是不肯照做罢了。
“燕回,人不是为了寻找正确答案而活着。”楚方识轻声叹了一下气,他觉得燕回在以一种过度悲观的情绪解读他的话,这让他无奈,“这是一个探索和追逐的过程,永远没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