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绝望和悲痛交织在一起的灰败，像一层霾，浮在他们几个人脸上，一副挥散不开的样子。
陆骁坐下，管家递来一杯茶，他轻轻挥开，并没有接，而是对严闯说：“讲讲看。”
严闯点点头，看了眼坐了一排的三个人，说：“这三位，江常，唐有双，曾昊，是明身边走得最近的人。五天前他们也跟明一起出去了。”
陆骁缓缓闭目，似是在听又似在养神。
严闯明白他沉默的意思，转身对三人问：“现在我再问各位一次，你们的老大，明将息，在哪里？希望你们如实回答。”
江常垂着脑袋，死活不张嘴，唐有双和曾昊互相看了眼，也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些誓死不从的意味。
他们三个再次沉默。
这样的沉默并非故意找茬，也并非叛逆。
五天前，他们把辜问青送回了家，几乎一刻不停便冲回了嘉欢，门口的人已经散去，地上有一滩还未清理的血迹。
江常带着人冲进去找蔡正义，发了疯发了狂，蔡正义却已经走了。他们不知道蔡正义怎么处理了明将息的尸体，就在嘉欢门口守了很久。
三天后他们守到了蔡正义，蔡正义却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拿钱办事。尸体沉海了，但不是我干的。”
“雇我的人并不会怕你们，也不怕你们的陆爷，恕我多一句嘴，聪明些就忘了这事儿。”
起初江常他们不懂蔡正义的意思，直到唐有双提到，那天，明将息去了一趟大嫂的画廊。
于是他们又跑去找粟珺妍。
可惜他们被拦在门外，根本没让进去。
粟珺妍连个照面都不跟他们打，支了人传话给他们，说：“如果你们要找明将息，就去红岩湾捞吧。”
江常看着闭目养神的陆骁，又看着凶神恶煞的严闯，他双手紧攥，指节泛白，一句话在喉咙里打了几转，最后没忍住，才挤了出来。
他脱口而出：“骁哥……”
随即他反应过来，他们这样的身份是不能叫“骁哥”的，过去跟着明将息喊顺了口，竟然一时忘了改，“不……陆爷……我们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人，跟着明哥混了这么些日子，生活才开得好了些。我……反正我这条命是明哥换来的，我也不怕什么了，今儿就想得您一句话，明哥把您当作老大，为您卖命，誓死效忠，是不是，是不是……”
“江常你闭嘴！”唐有双去拽他。
“你让他说，反正横竖就这样了，我们也不为讨什么公道，人都没了，也别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我也想问一句。”曾昊突然站起来，冲着陆骁吼了句，
“这位爷，道上讲的规矩都是您定下的，我们没资格说什么。但明将息跟你这么多年，是不是连全尸都不肯给他留？！”
第7章 仍要为曾经莽撞的决定付出代价，狗也是
“这位爷，道上讲的规矩都是您定下的，我们没资格说什么。但明将息跟你这么多年，是不是连全尸都不肯给他留？！”
陆骁有片刻没听懂这些话的意思，他睁开眼，眼神平静得有些反常。
他问了一句：“什么全尸？”
江常再也忍不住，整个人颤抖着，喉咙发紧，酸涩冒出，字字句句也在抖，最后全跑了调。
他说：“您问，明哥在哪儿，我们其实也不知道……五天前，他好像死了，可是我们没见到尸体。他们说，沉海了，让我们去红岩湾捞，我们哪里捞得到？那么大一片海，我们找了很久，找不到……我们跟着他叫您一声骁哥，我们以为您是能护着我们的，但转过头，那位大嫂就把他扔海里了，是什么道理啊……？”
唐有双泣不成声，而一旁站着的曾昊也勾了背，他们三个哭得不成人样，江常断断续续还在说什么，但陆骁置若罔闻。
他总觉得一切有些不真实。
陆骁抬头看向严闯，半晌才说：“你听明白了？”
严闯的脸色也难看得很，他知道这事儿跟他脱不了干系，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陆骁胸腔涌起一股凉意。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粟珺妍的电话，那边很快接通。
“骁，我这边快结束了，你到了吗？”粟珺妍对于陆骁这个点给她打电话表现出了一些惊喜。
陆骁却只是冷冷问了她一句：“是扔到红岩湾了吗？”
“……”粟珺妍给了自己两秒钟时间保持镇定，她并不害怕陆骁知道，甚至于她就是要告诉陆骁，她就是这样心狠手辣，她会把让自己不高兴的人都这样处理掉，于是两秒之后，她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回答说，“对啊，扔到红岩湾了。他们说绑了石头就浮不起来，现在应该捞不到了。”
陆骁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变化：“知道了。”
“你会怪我吗？听他们说，你把他当弟弟？可是我不喜欢他，他总是趁你不在找我麻烦。”
“晚点再说。”
“骁……”
陆骁挂断了电话，对江常三人说：“我会安排人去打捞，你们先回去。”他对严闯说，“送他们出去。”
“是。”
5.
辜问青每晚都会来红岩湾散步，她对于明将息的事知之甚少，只是从江常那里听说，他最后是沉入这片海湾。
江常还说，明将息的大哥是个无情无义的王八蛋，他放任自己的女人杀害明将息，事后竟然没有任何责备，甚至和粟珺妍那个贱人在家里耳鬓厮磨了整整一个月。
尽管陆骁虚情假意派人打捞了一周，但全无结果。
更可恨是，明将息跟了他六年，从十二岁到十八岁，可他这样突然死去，陆骁竟然连场体面的葬礼都没有为他安排。
在江常的口述下，陆骁是个大坏蛋，粟珺妍是个婊子，这对狗男女狼狈为奸。
辜问青难免对这两个害死明将息的凶手痛恨起来。
有一天她在红岩湾的一块礁石上坐着坐着就哭了起来，胸口发闷，大喝了一声：“陆骁王八蛋！粟珺妍臭婊子！”
她骂完才发现，在不远处，有个高大沉默的男人，正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冲他笑笑，顺着风声跟他解释说：“我不是没有素质，那两个人害死了我朋友，所以我才骂他们。”
男人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她会同自己解释。
辜问青站了起来，往岸上走，路过男人身边的时候，她对他说：“我好像不止一次看见你。”
男人说：“嗯。”
“你喜欢海？”
“不喜欢。”
辜问青好奇：“你不喜欢海，为什么总到这里来。”
男人看向远处，天际线勒出一道昏黄的夕阳，他说：“等人。”
“哦。”辜问青说，“他迟到了吗？”
“没。”
“那怎么没看到人？”
男人失神了片刻，说：“是我，我迟到了。”
陆骁垂着眼眸，直到辜问青离开，他都再没有看那片海。
他此后总是做梦，梦见明将息浑身湿淋淋地看着他，跟他说：“骁哥，您来一趟吧。”
他听见自己说：“我走不开。”
然后，梦就醒了。
第8章 我们每走一步都感到疼痛
6.
他在那张受了潮的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风从窗缝里锋利地吹过，像一柄刀，砍得这小破屋风雨飘摇。
他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别的人也像他一样死而复生，否则他很想请教一下那些人，捡回一条命以后应该做什么？
尤其是当他发现距离自己的死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而他死而复生的这副皮囊和过去的他有着截然不同的外表和八竿子打不着的身世背景，任谁都不可能轻易相信这诡异的一切。
他想回桡城，找陆骁，找明苏，可是他又犹豫，该不该，能不能。
他一开始他还清楚自己是谁——被一枪毙命的窝囊废，明将息。
可很快，属于燕回的记忆涌现，他接收得有些吃力，脑仁疼痛不休，一场又一场支离破碎的过往交织在一起。
两段十八年的人生在他的脑子里不甘示弱地碰撞了起来，于是他开始困惑自己是谁。
然而他更加困惑的是：我应该要成为谁？
醒来的第一天他就问了自己这样的问题。
当下他翻身而起，像个明知会打败仗却英勇无畏的将士，把脑袋别在腰间般义无反顾——他打开书桌上的电脑，虽然运行缓慢但好歹还能上网，于是他查阅了两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