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得近了些,把书也拿了过来,入眼全是细密的英文,一队一队小蚂蚁似的列阵挤在纸面上。
息为烬英语应试能力好得很,但一眼看到这么多长串专有名词,本能样的犯怵。
洛烛扬大概是离他过分近了,带着淡淡的柠檬味。柠檬本身汁水酸涩,但柠檬香精的沐浴露只是清爽的植物香。
明明一点不酸,他却像是舌尖触到刚切开的柠檬似的,微微震了下。
neutrophil extracellular trap,missensemutation......一列列蚂蚁在他面前忽然跑起来了,他面前那书页越来越模糊,墨色飞速转动起来,几乎要把他吸进去。
洛烛扬啪的一声把杂志合起来,朝他露出一个看似平和友好实则攻击性十足的微笑,他忽然发现,这家伙笑容到达一定弧度后,脸颊上会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小梨涡。
那英文期刊明明合上了,明明没有列队的蚂蚁了,息为烬却好像忽然被小蚂蚁蜇了一下。不知道蜇在那儿,痒而疼。
他一翻身,睡醒了,窗帘一开,阳光肆无忌惮泼进来。不远处地标性建筑的电视塔,白天日光温热明亮,红色光点暗暗的闪着,几不可见。
某些东西,阳光下,看不见。
☆、傻瓜
夏意渐浓,拖得冗长繁杂的蝉鸣从被阳光灼得发热的树枝上往下坠,坠到地面后又腻腻歪歪地回弹着往上飘。整个城市都是黏腻,燥热,缺乏意趣的,冗长而繁杂。叶影斑斑驳驳投在路面上,树叶倒是苍苍翠翠,绿鲜鲜地亮。
正午时一切都昏昏沉沉,超市收银员倚着台子昏昏欲睡,看见一个青年走过来,黑色棒球帽压得极低。
她扫完冰棍后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海蓝色的短袖干干净净,深黑色的运动裤看上去元气满满。
那人面上没什么汗,帽檐下一双桃花眼清凌凌,眼尾微微翘着,眼里笼着冷澈的水气。他懒懒散散偏了偏头,随手又压了压帽檐,似乎是想遮住那双凉凉的眼,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蒙着似醉非醉的散漫,但谁都能看出这人清醒得要命。
洛烛扬剥开冰棍包装袋,别人吃雪糕时都是连舔带嗦,清甜的汁水泛着冷气往下低。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外面那一层白霜黏住舌头,直接一大块一大块地咬下来含住,牙齿也好像不怕冷似的,一侧微微尖利的虎牙在耀眼的阳光下闪着一点微光。
他闲庭漫步地走着,装满了科技前沿资料与重大方案的脑子里,正在精心策划着一场邂逅。
基地能放人,还是因为他是洛烛扬,是计划的领导者之一和几乎完美的执行带头人,是绝对忠诚与可靠的——计划在他手里,他只是绝对忠于他自己。
洛烛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时冲动用上了这么些年攒下的年假,以前完全可以在基地过上一整年,昼夜颠倒地一遍遍操作实验。
若是偶尔在仪器舱旁边趴着睡一会儿,梦里都是加了改良苯酚品红溶液染色的一团团物质,粉粉的像鲜榨草莓汁——谁喜欢喝这种果汁来着?
没等那盘旋了千百遍的名字跳出来,他就慢慢抬起头来,活动了下僵硬发麻的手臂,摸到了甲酰胺的试剂瓶,转手再次做起了解聚的准备。
现在洛烛扬满脑子开始做起了更精确的准备,草莓味雪糕在口腔里化开了,果味的蜜汁从喉头滑下,凉意刺激着他的胃黏膜。
他有些郁郁地想,如果这股凉气可以进入他的组织液该有多好,攀上红细胞中心的凹槽,把冷气直直送入他的心脏,好叫那正在胡乱蹦跳的器官被冰镇得冷静一下。
疯了,真是疯了——陈年往事本已经被他叠成了暗黄的故纸堆,区区一张证件照,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关联,竟是一点火星。那故纸堆原已是干燥皱缩得要发枯了,被火星一沾,哔哔剥剥腾起了烈焰,他用力压下,却只压成了一盏油灯的火焰,在夜里招摇地晃动着挑逗着。
他是一只最清醒的飞蛾,开始细密筹划起飞舞的路径,要最快最优雅地扑到那火光里。
我灰白色的翅膀烧成了灰白色的余烬,一点一点细细洒在光里,火啊,你说——这是多么透彻美丽的剖白。
洛烛扬唇角弯了弯,雪糕棒抛进了垃圾桶,他向前方一个小区走去。步履轻快,运动鞋像一只滑动的飞蝶,翅尖生着诡谲绮炫的纹路。
手我是有的,就是不知如何碰你。
他暗恋息为烬估约已经十年了吧?疯狂地想向他靠近,又担心自己站立的沼泽会把他黏住,就只是坐在潮湿的泥泞间远远望着。如果......如果他把一切都铺垫好,是不是会有勇气朝灯飞过去了?
要是他愿意,有的是手段叫那喜欢写诗的文艺青年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他可以同息为烬安安稳稳生活个几十年,在红尘里笑看云天......洛烛扬几乎是有些神经质地咬了咬嘴唇,眉心微皱:
不够,远远不够。
远处的电视塔遥遥望向他,白日里看不清,那塔尖的红光或许跳得快了些吧。
他租下来的住处在15层,电梯按键上亮的楼层却是14,按键上亮着的红光晃在他眼里,眼尾荡出几不可察的朱砂色泽来。电梯平稳向上运动着,金属的电梯门镜子一般,照见了洛烛扬难以抑制的笑意。
息为烬刚出完施工图的一稿,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转身去洗手台擦了把冷水脸。高中那会儿他的立体几何就学得一言难尽,多个几何体的空间想象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大学时学的工程制图就是永恒的梦魇!
息为烬上学时各科成绩还是比较均衡的,上了个还算不错的大学,不是首都大学那般顶呱呱的名校,但也是国家重点建设的一流高校。
工图工图,空间想象,立体几何......幸亏是有了格外发达的AI,他构思的立体场景都能被迅速地自主建模出来,真让他自己慢慢想再慢慢做3Dmax,实在是平常无趣的体力活。息为烬喜欢艺术与文学,骨子里透着与时代潮流格格不入的古旧气息,比起细细标注施工图的要点数据,他更喜欢琢磨建筑外形的方案——啊是艺术美的味道。
水珠从前额的流海上落下来,落到脖子里,他稍微清醒了一些,长长呼出一口气,无端想起与立体几何题有关的一个怪梦。刚刚回忆起一点点,毛巾拍到脸上的冷水好像又不管用了,耳根和脖颈闷闷地燥热起来。
舌苔碰到冷水,居然莫名其妙地发干发涩,他皱着眉慌忙控制住了才蹦出一角的念头。
梦里某个模糊的身影,朦朦胧胧,桃花眼里笼着淡薄清冷的水光。
像是一味烈日下曝晒过的放陈了的中药,涩味顺着舌根缠上来爬上来,明明,明明本是清灵草木,又为何这般苦。
息为烬想着在那个梦里看见的人,他在梦境里空调造出的烟灰色雾霭中,努力看去,奋力地希望目光在熟悉的眉眼间聚焦。他想:那个人啊,会远走高飞,去你无法触及的彼岸,在高岭深深扎根......看一眼少一眼。
那个天神眷顾的岩浆的容器,他把炽烈的少年心动献为祭品,却从未妄想垂怜。
那人的椅背和他的桌沿,明明只隔了几厘米的样子,却像是隔着漫漫经年,落落光阴。
息为烬说不出哪些基因控制着心绪,悠悠解开了精细的双螺旋,弹出一条绵长的mRNA,抓住了新鲜的氨基酸。然后复杂的各种各样的混乱的激素、神经递质,夹杂着抽搐出动作电位的神经元,一通刺激后感觉冲到了他的大脑皮层。
于是他想,我居然还在喜欢他。
☆、雏儿
海城一中,绝对的顶尖名校,一周六考,大考小考穿插进行。成绩在这里成了区别身份的东西,强者为皇,弱者渺如草芥。
像息为烬这样的五十名开外,即使艺术天分总能在一举一动中体现出来,和洛烛扬这样近乎变态的万年总分第一相比,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到了高三后期,随堂考就成了家常便饭,老师复习完了知识点,顺手从教案本里、从拎包里、从各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摸出一沓测试卷。
学校自主印刷的小卷子纸质泛灰,从前排哗啦啦迅速传到后排,伴随着夸张的倒吸凉气的声音。一时空中纸张翻飞,像翩飞的灰色蝴蝶,扇翅的声响是干干脆脆的哗啦啦,宛如雨声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