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桌拿着卷子的手往后伸过来，手腕就露在息为烬眼前，白皙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日光灯晃下来，薄纸灰暗暗，愈发衬得手腕是冷冷的苍白。
他满脑子糊满了五花八门的模拟题，抓卷子的时候碰到了前桌的指尖，一刹那的冰冷转瞬即逝，很快人就被拽入了大批量的测试题。
他们之间好像也没什么亲近的对话，流水线一般滑过去的日常，题干混杂着生物印在纸上黑灰一片的聚丙烯酰胺凝胶电泳分离条带、大片大片的英语完形填空、数学被过焦点直线割得七零八落的椭圆......
息为烬和洛烛扬只是最最普遍的前后桌，升旗仪式时碰巧并肩出了教室门，客气高兴地相视一笑，嘲讽几句教导主任的公鸭嗓，好同学最标准的礼貌亲昵而不加暧昧。
模拟题答案错了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边纠错边抱怨，息为烬的碳素黑笔在草稿纸上哗哗地飙着式子，前面大学神的指关节不耐烦地叩着桌面。
老师讲解试卷时调节气氛抖了个包袱，若是有幸戳到了洛烛扬那飘忽不定变化莫测的笑点，他能笑得身子一耸一耸的。乱颤的椅子背就贴着息为烬的桌子，某人的笔尖正压在语文周考卷下垫着的当晚数学作业上，偷写到一半，因为前桌乱晃，数字3的尾巴长长地飘飞了出去。
体育课长跑测试完，洛烛扬一回头就能看见后桌湿漉漉的流海，潇洒不羁地几乎盖过了眉毛。这位息姓后桌还喘着气，又摸出了当晚的语文作业，仗着文艺细胞超群，握着笔就在古诗文鉴赏的横线上洋洋洒洒随机发挥。流海下湿漉漉的一双眼，又淡漠又惫懒，好像对那诗并没有什么共情，偏偏大家都知道他能跟感情充沛辞藻华丽精准的标准答案编得八九不离十。
这时息为烬一抬头也能看见趴在那儿无所事事的前桌，作业对这家伙而言只是占据十几分钟的小小活动，微微汗湿的短袖贴在后背上，勾勒出形状流畅漂亮的肩胛骨与腰身。看着倒是温热，但他清楚这人的表皮有多冷，每次传作业或卷子时，握到他的指关节像是过了冰似的。
指尖上过了薄薄的转瞬即逝的冰，心尖里过了厚厚的长明不息的火。
每次看见息为烬笔锋潇洒的英语作文，华丽的炫技式的句型炸出了简直要蹦出纸面的热烈感情，但洛烛扬偏偏记得这人晚自习憋作文时打了几个哈欠，他转身翻书包时都能看见那眼神里的麻木无情。
他知道息为烬愤世嫉俗反感机械化时代，但老师当堂夸奖息同学讴歌科技时代的议论文真情实感，老师抑扬顿挫地念了全文——“......钢筋里开出了昙花，这是个光芒大盛的青史留名的时代，艳烈得近乎流光溢彩......”
洛烛扬甚至不用转身，完全可以想象出那人脸上不显山不露水的自嘲与轻蔑，眼里潋滟荡着漫不经心。
洛烛扬满心的小火舌烧着，想用冷亮的钢筋去抚摸他神情淡漠的那张脸，叫他时常垂着的眸子里开出靡艳的昙花，纵横交错的根系从他眼底弥漫出来，打破那层与世隔绝的冰层。叫他再看看光芒大盛的人间，让他从高高在上的旧诗与史册中跌下来，黏上一身时代的红尘。
每次看见洛烛扬走到讲台后的感应屏前，抬手做题，完美的答案模板迅速呈现，息为烬常会微微皱眉。那握着电容笔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笔下的公式连笔飒爽明快，同学们一会抬头一会低头，刷刷地抄答案步骤——老师让洛烛扬去做的绝对是变态级的难题。
大家已经被过大的差距震到麻木得不敢去嫉妒了，偏偏息为烬心里浮动着难以控制的羡慕。
那羡慕的缘由隐晦而酸涩，他不忍去细细咂摸，生怕妄念从内而外腐蚀身体。是吊桥效应吗？他看到难题时心跳加速，便以为是看到洛烛扬时心率失常？
那要命的情绪像根小刺绵密的荆条，他闲暇时小心翼翼把玩那细刺倒是无关痛痒，若是猛烈品味这少年心绪，就是在心上拖过这根荆条，阵阵钝痛，难以拔除。
于是他们客客气气地前后而坐，同一盏日光灯照亮了同一份随堂测试卷，隔着椅背与桌沿的七八厘米，月考排行榜上的五十来名，各抱心事......
各怀鬼胎。
息为烬爱他前桌少年意气风发，所向披靡，烈焰繁花，是多少人仰望的天才，揽尽了荣光。
洛烛扬爱他后桌文才潇洒狂放，胡乱找张纸片涂鸦，信笔写下的就是叫他无法通过算法推导出的篇章。那眼里带着微微的惫懒，说是有些淡漠与厌世，偏偏对那些前人写过的漂亮字句了如指掌。
那个人带着早自习的晨雾，晚自习的夜色，紧挨着他坐在人间。这是与他最朝夕相处的一个人，不怎么神秘的小文艺青年，早读时声音清冽，念着喜欢的诗：
“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诗诡艳而神秘，息为烬读着就认真起来，眉眼慢慢柔和下来，脸上笼着浅浅的笑。
真好，红尘真好，火焰与大雪。洛烛扬想。
毕业典礼结束后，同学们抹着泪胡乱送出一份份留言卡片，虽然是习惯于数字化记录的时代，大众一般还是觉得手写的祝福最能体现心意。
洛烛扬和息为烬这对和和气气感情深的前后桌自然也是要临别祝福的，毕竟是一起从魔鬼高三走过来的战友——虽然息为烬觉得他前桌不战而胜。
洛学神规矩地送了一本寻常散文集，扉页上手写了“热爱生活，一生顺遂”八个大字，字迹难得没有潇洒飘飞，安安稳稳落在该收笔的地方。
“热爱生活”真的干巴巴的老掉牙了，但他晚上对着那雪白平整的书页绞尽脑汁，还是想叫那家伙秉烛看昙花时匀出一点情怀给钢筋时代。我的想活在古代的小诗人，别对着现世那么虚情假意了，抱一抱那些机械手臂吧，他们又不是真的冰冰凉，温控系统早就已经相当出色了。
息为烬不怎么喜欢沸反盈天的场景——这种理科的文艺青年一写东西就爱用“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为了最后多看几眼前桌，生生挺到了典礼的最后。
前桌这种天才注定是首都大学的骄傲，他们眼见着就要分道扬镳，他息为烬只是人家学神光辉史上一个没有姓名的路人，背景板上一个用来衬托的小配角。
洛烛扬收到的是一份看似低调无常实则精细异常的笺纸，纸面压着大气的云纹，寄语是熟悉的行楷——“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他笑得完全发自内心，脸颊上的小梨涡都浮出来了：“谢谢啦，寓意我很喜欢......”
“来日方长”，多美的词，浸透了未来的烟火气。我迟早还要在钢筋间捉住你，让你冰封的眼底溃不成军，动容着为我在海洋与月色里写诗，海洋凌烈，月色凄迷。
息为烬听到“喜欢”，心里乱成了画过二十道辅助线的解析几何压轴大题，太多了，太杂了，简直无法下手。这个人啊，重逢会是什么时候。
他果然喜欢“前途似海”。
息为烬憋出一个苦涩的笑，脸上还是装惯了的温和礼貌的疏离。
前途似海，前途似海，少年天才的未来几乎是可以预见的鲜花着锦，也只有那些最顶尖的大学神们能参与他的明天。所以他，一个平庸的小学霸，一个还有点厌世的小人物，就只能悄悄地喜欢这尊神。捂紧了嘴，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
这是我能给的最好的喜欢，是将所有酸楚由我一人担，而他如高阳在云端，不必沾染凡人七情六欲的尘埃。
☆、狂徒
电梯停在了14楼，洛烛扬快速顺了一遍先前拟定的几个方案，常年制作绝密项目锻炼出来的能力让他考虑计划时格外周全。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场旧友重逢已经策划到了每个细节：该怎么掩饰过分激烈的情绪，该怎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步步推进，找些什么恰到好处的借口逐渐让气氛幻化出明明灭灭的暧昧......简直像大将在密谋着一场诱敌深入。
上电梯时鬼使神差地按下了14层的按键，洛烛扬舔了舔有些干燥的上唇，为自己的小小冲动找了绝佳的理由——就看一眼他家门是什么样子的，看完立刻上楼，绝不胡乱行动！
这公寓楼宽敞而大，一层有十几家的样子，散布在回廊里。洛烛扬看上去一点不慌，胸有成竹，踏出电梯时硬是展现出了古人闲庭漫步时的潇洒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