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费萧不会有紧张的感觉。他只是兴奋。这种兴奋像是被剧烈摇晃的可乐瓶，里面的气顶上瓶盖的一瞬是最好的，轻轻一拧瓶盖自己弹开，可乐就能喝到嘴里。但如果摇晃的过了头，碳酸雪白的泡沫一股脑冲出来，那却不好。兴奋过了那个峰值，反而会让身体变得紧绷。
他努力把这种情绪调整到合适的程度上。
“Take your mark。”
熟悉的发令声。正规的比赛，分贝要大很多。
费萧的两脚脚趾扣住跳台，手握着跳台的前端，放在两脚尖。重心稍稍前倾。
一时间世界陷入极度的寂静，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之前哪怕手放在心口都感受不到的心跳声。
发令枪响！
费萧手臂伸直夹住头部，朝前方水中一跃而入！
他先顺势蹬了几下蝶泳腿，借助着冲力的惯性向前潜了一段，快浮上来时改成了自由泳腿。
只比一枪，他势必竭尽全力。
费萧是逐渐发力式的运动员，初看他比赛会觉得揪心，觉着他名次上不上下不下，才五十米过后就能被第一甩开一个身位。但他速度平稳，逐渐加上来频率，原先的领先者反倒被他赶的落后了。
最后五十米，费萧没有留力。他全力冲刺，到边！
柳小龙跃入水中！费萧抬头一看显示屏，心中狂喜。
第一名，他为后面三棒创造了些微弱的优势。
最终，省队以小组第一晋级决赛。
虽说只是预赛，但省体育频道还是把排场做的很大，专门找了记者直播采访。
采访结束他们去热身池放松，然后换了衣服出门。费萧没想到爸妈竟然早就已经等在了那里。见了他萧小岑两眼放光，扑上去就给了他一个牢牢的拥抱，“儿子你太棒了！”
费萧猝不及防，一看妈妈还穿了件红大衣，非常显眼。他抱完后更没想到的是，萧小岑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大捧鲜花，“小龙啊，快来给我们照张相，做个纪念！”
柳小龙捂着嘴偷笑，“哎，好。”
有些路过的人也往这边看，还议论费萧身上披的队服外套，似乎对此很感兴趣。费萧觉得不好意思，“妈你这样不好吧，真不至于，一个预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拿奥运冠军了呢。”
萧小岑却还沉浸在刚刚预赛第一的氛围里，“你拿了第一诶，第一！对了，如果你们决赛还拿第一，替补是不是也能拿金牌上领奖台啊？”
费萧：“……我从没听过这个说法。”
他觉得有必要向期望过高的母亲科普一□□育常识，“妈，预赛第一真的不代表什么，很多队根本没派出主力阵容，我这属于瞎猫碰上死耗子。”
萧小岑还在激动，热情似火，费萧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她挡回去，“妈妈知道你谦虚，预赛第一怎么了，那也是你实力的证明。”
费萧：“……”
他哭笑不得，拍完照想起件事，“妈，你们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个老奶奶？”
萧小岑回想了下，“光看你比赛了，没注意。哎老费，有没有？”
费中通摇头，“我们两边的座位都是空的。”
有空位并不稀奇，这是工作日的白天，只比预赛，决赛全部在晚上进行。比赛不那么激烈，名将少，自然看的人也不多。
但爸妈旁边的那张票，是迟婆的。
费萧觉得释然，迟婆最近身体不是很好，他也希望她在家休息。
但同时他也觉得担心。迟婆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她没有来，又为什么没给自己发个短信告知一下。
也许是怕打扰自己比赛吧。他这样想着，觉得得到了一丝安慰。
费萧根本就没拿决赛的票给爸妈，他们下午就折返了。他和柳小龙两个替补队员虽然不上场，但必须要去陪着等，只是不去检录。
下午他们照常来热身池，没训练，坐在边上发呆。唐昭辉也来了，视察一下大家的情况。他刚在池边踱了会儿步，小高从侧门急匆匆地朝他跑过来。她脚下生风，跑得飞快，路上撞了几个人，连对不起都来不及说，费萧和柳小龙都看了过去。
小高的肤色很白，一旦运动多了脸上就会涨的通红，像喝多了酒一样，此时此刻就是个例子。看她表情好像快哭出来，唐昭辉的心里也不由得一沉。
但他还是很镇定，走上前问：“怎么了？”
小高终于停下来，她这一路从宿舍区跑来没歇脚，此时手按着膝盖，背弯了下来，喘着气说：“不好了，刘飒肠胃炎突然犯了，现在上吐下泻的，估计下不了水！”
费萧和柳小龙一下停下手上玩手机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这里的餐饮还真是问题不小。
唐昭辉抬手看看表。时间指向下午五点半。
比赛在晚上八点举行，运动员需要提前两个小时来场地热身。
“现在谁陪着？”
“张丹丹指导，还有罗小冯老师。”
唐昭辉打了个电话过去。
“确认来不了是吗？”
罗小冯的声音很疲惫，“对，这孩子突然急性肠胃炎，也不知道中午吃什么弄的。这样肯定是没法游了，您得赶紧想个办法。我正在去给他拿药。”
唐昭辉挂了电话，握着手机，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突然定下来，对手足无措的小高说：“不要慌。马上通知组委会，接力项目申请突发情况因病换人。规则是不能换棒次，那最后一棒就让费萧上。”
小高犹犹豫豫地说：“可费萧下午也没训练，我们以为用不到他的……”
“那就赶紧练，”唐昭辉转过身，用很大的嗓门喊，“费萧你在那儿愣着干什么？贾指导，马上带费萧跟另外三棒一起热身！”
他对小高道：“接力项目是集体的心血，不管这下名次如何，坚决不能浪费掉机会。”
小高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点点头，马上拔腿朝外跑去。
费萧呆呆地站起来，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脑子有点懵。贾一平比他反应快，过去把他拎到一条人相对少的泳道前。
“先做常规热身两组，”贾一平说，“然后我们练一下交接的部分。快！”
费萧也不啰嗦，点点头，纵身跃入水中。
坦白说，他和贾一平看不惯彼此，他们处处交锋。
费萧路上遇见贾一平，能绕开就绕开，哪怕要兜一个大圈子。实在绕不开，就昂首挺胸地错身而过，目不斜视，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得不碰面打交道了，费萧还是叫一声“贾指导”，但不抬头看他，宁肯低头盯着脚尖。
但在这一刻，他们是契合的。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计较那些私人的恩怨。
突如其来的变故，也会让肩膀学着承担更多的责任，承载更多的力量。
费萧长长的手臂一前一后地伸展着，他渐渐活动开身体，动作越来越舒展，动作的节律也越发和缓自然。岸上的人冷不丁往泳池看过去，会觉得他们的动作都像许多只童话里才有的人鱼。
刘飒在宿舍也听说了费萧代他去比赛的消息。
他情绪很激烈，要从床上坐起来，但胃钻心的痛，他按着那里说：“我能参加！凭什么让他上！”
张丹丹抱着手看他，把他按了回去。刘飒的脸色很不好，嘴唇泛着灰白色。她说：“别逞强，服从队里的安排。你还年轻，明年你还有机会。”
刘飒还在喊：“是谁都不能是他！”
张丹丹索性不理，任凭他喊，拿起一旁的保温杯，喝了两口水。
刘飒嗓子一阵疼痛，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小了一些，“我上次肠胃炎的时候已经是小学了，多久都没有的毛病，为什么，为什么……”
张丹丹坐了下来，看着一头虚汗的刘飒，短叹一声，拍了拍他的手。刘飒的手是冰凉的。
她执教近三十年，看多了运动员的沉浮，已经可以十分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她目睹过许多人的运动生涯，到场过许多场大小的比赛。但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说，这一刻只有一次，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你得接受。”张丹丹说。
她又坐了两分钟，有人来了个电话。她接了，“嗯嗯”几声，挂断，说：“我得去场地了，小罗马上回来陪你。”说着，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拎起包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