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率先看到的是一把轮椅,然后才是坐在轮椅上的人。那人有着黑色的头发和与加西亚相仿的五官,他仿佛没有注意到你的视线一般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他将一支用完的小玻璃瓶收进白大褂的口袋,然后伸手调试了一下你的输液瓶。确认药液落下的速度适中之后,他才重新坐好,然后低头看向你。
“好久不见,■■■■■。”
他的轮椅就在你的床边,你们离得不远,而且似乎是为了照顾你尚在恢复中的视力,他微微伸着脖子拉近与你的距离,优美的脖颈与喉结都暴露在你眼前。你将视线从他的脖子转移到他的脸上。这张脸和你记忆中的那张脸大相径庭,倒不是说五官的变化有多大,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是……
不,真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想要呼唤这个人的名字,但你毕竟刚从鬼门关回来,你的声音虚弱得很,再加上氧气面罩的阻挡作用,你的声音就更是难以传递出去。
“想说话?”他问,你点点头。
“那就拿下来吧,戴着面罩说话听不清楚。放心,你已经可以自主呼吸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指灵巧地解开了绑在你耳朵两侧的带子。他取下氧气面罩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再次端正地坐好,安静地看着你。
你没有急着说话。在进行了几次呼吸确认自己可以摆脱氧气面罩之后,你再次侧头看向那人,你露出一个虚弱却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说道:
“好久不见,贝拉米。你怎么在这儿?这几年你变化挺大。”
“你也是。”贝拉米低头看着你,他面色淡漠地将你的手塞回被子里。
你闭上眼睛将头转了回去,嘴角依旧带着笑容说道:“我是说你的样子。两年多没见,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学生了。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你重逢,说真的,你这身白大褂还挺帅的。”
尽管你的语气充满了重逢的喜悦,但贝拉米看起来并没有被你的情绪感染,他转头看了一眼心电仪说道:“少说话。你现在全身没有一块好地方,病房里的空气温度太低,突然受凉会让你的肺部开始痉挛。”
这语气真是太熟悉了。你被那么多人说教过,可唯独贝拉米的语气最特殊。
渡边、里和库洛姆的说教往往带着亦母亦兄的关怀与温暖,哈桑议长和尼科拉司令的说教则是带着上司和长辈特有的恨铁不成钢和别扭的数落,但唯独在贝拉米身上,你只能听到“说教”。
贝拉米从刚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这样。
一开始还好,但从你们关系变好成为朋友的那天开始,贝拉米对你的所有建议就都变成了“说教”。那是单纯的说教,没有任何的“我是为了你的安全”和“你这样会把自己置于危险”,而只是单纯的、像是上帝视角一样的指正错误和以强迫修改为目的的劝导。
劝导吗?不,不是劝导,贝拉米那语气哪里有半点“劝”的意思。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也应该是……
“做梦了吗?”贝拉米突然问。
你的思路被贝拉米的话打断了。你不得不中断思路,略带疑惑地看向贝拉米问道:“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做梦了。”贝拉米说。
你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我刚从鬼门关回来,哪有心思做梦。为什么这么问?”
“你脸色不好,像是做了噩梦。”贝拉米简洁明了地说。
你轻轻笑了两声,然后朝贝拉米眨了眨眼睛,“我渴了,你帮我拿点水吧?”
“手术后的二十四小时内禁水禁食。你身体里不缺水分,在你昏睡的时候,我已经给你换过三次吊瓶了。”贝拉米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你。
三次吊瓶,那你的手得浮肿成什么样,这只右手估计一时半会也无法投入使用。你闭上眼慢慢匀了匀呼吸。
“我不怎么关注医疗部的人员变动,所以没注意到你。话说你怎么不来找我?我平时偶尔还是会在基地待命的,医疗部离灰鸦的基地不远吧?我在路上好像也从没看到过你。”
“我不在医疗部。我和你说过,我父母都在科学理事会工作。”贝拉米说。
“我记得。你父亲是某个关乎到人类未来的大项目的总负责人,对吧?”你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带着微笑接过了贝拉米的话。
“不。”贝拉米回答。
“嗯?”你睁眼。贝拉米在你右边,可你的右眼还裹着绷带,你只能努力偏过头去用左眼看着贝拉米,可你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根本看不清贝拉米的表情,“我记错了?”
“你没记错,但你的脑子需要更新了。”贝拉米语气平静,你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情绪,“我父亲曾经是那个项目的总负责人,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那现在是谁?”你问。
“是我。”贝拉米看着你的眼睛说道。
“你在给科学理事会工作?听起来不错,至少工资不用愁了。”你语气轻松地说,“那你父亲呢,退休?还是升官了?”
“他死了。”贝拉米说。
你闻言一愣。
贝拉米的父亲两年前应该还活着,可就算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那毕竟还是与他有着血缘之亲的父亲。以常人的逻辑来说,贝拉米不可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件事。也许你现在应该说一句“抱歉”和一句“节哀”,但看到贝拉米那张脸,你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两句话:
贝拉米的脸色太平静了,如果这不是装的,那他就是真的对他父亲的死没有一点伤心。
或许是你现在的表情太过明显,又或许是贝拉米太过了解你,他几乎是立刻就看出了你的想法。他那张宛若面具般冰冷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变化,他慢慢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把你的头推回原位,让你不用再费力伸着脖子。
“我父亲是一年前死的。科学理事会对外宣称是一场实验事故,但我知道,他死于一场内乱,凶手是我的母亲。母亲为了争夺总负责人的位子,将当时正在研发的药物注射进了父亲的身体。药物没有立刻生效,父亲在临死前挣扎着用显微镜砸碎了母亲的头。在那之后,我作为他们的长子,顺理成章地接手了项目。”贝拉米看了你一眼,多年好友的默契让他只用看眼神就能明白你的意思,“当然,过程中有些波折。当时的我无依无靠,父母死后我更是可以随便他们欺负。幸好,科学理事会需要我,空中花园也需要我。”
你的手在被子下面慢慢攥起,“……所以他们帮助了你。所有的高层都知道这件事吗?他们帮你清除了研究组里所有反对的声音?”
“你不该是这个语气。”贝拉米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再次拿出了说教的语气,“在学校时我们有意保护你,但你担任指挥官,和那些官员打交道已经一年了。你应该知道,为了达成某些目的,高层不介意使用任何手段。我父母的友人也在那场清除中失去了生命,可那又怎样?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挑起大梁的研究组长,而我恰好是最佳的人选。我值得他们这样做。”
你死死攥着床单,被缝合好的伤口发出隐隐的疼痛。尽管你此刻胸口酝酿着一股无名的怒火,但你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轻易就被调动情绪。
贝拉米的话虽然残酷但确实是事实,那个项目既然关乎到人类的未来,就一定非常重要,空中花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它。贝拉米作为总负责人的长子,既继承了才华又对这个项目有不少了解,选择他作为下一任负责人是最好的办法,因此……
你闭上眼平复内心。
因此空中花园一定会为贝拉米清除任何不和谐的声音。就算是踩着无数人的血肉与白骨,他们也要让贝拉米坐稳总负责人的位子。
“那我换一种问法。”阵阵反胃感从你的胃里反馈回来,但你努力克制住了这种感觉。你更加用力地攥紧了床单,然后向贝拉米问道:“所有的高层都参与了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该醒醒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故事都是美好而不切实际的。”贝拉米冷漠地看着你,“如果没有他们的参与,你认为我还会安稳地坐在这里,以第一研究组组长的身份和你说话吗?科学理事会暗流涌动,我们比你想象的要难以生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