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卫之潜的纪事。
卫之潜还做过这些事。
为何所写之事都与我有关......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我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抖得太厉害,书掉在了地上。
我忙拾起,哆哆嗦嗦地往后翻,看到一页尤为不同,纸面斑驳、字迹潦草:“大丰一百二十七年秋,德熙贵妃联外戚政权发动宫变,改年称为‘德熙元年’”。
再往后则是隔了很多页空白,有被撕掉的痕迹。直到最后,是一行汉字。
突然汉字字迹模糊,我恐慌太甚,头晕得像是要犯病。
我把卫之潜的“书”搁回架中,茫茫然一扫,书架上满满的药草纲目、岐黄之书。汉字、异文。
我喃喃念着最后一行字,脑中嗡嗡作响、越来越痛。卫之潜就在这时回来了。
怪我深夜来访他未作准备,也怪他悄无声息鬼鬼祟祟......总之,他一进门便脚步不稳,又伸出双手向我扑来,我情急之下用怀里的兵器敲晕了他。
我一羸弱之身用匕首的刀鞘敲晕了当朝武将,该武将被我抱在怀里不省人事。果然是把表面平平无奇内里暗藏玄机的好匕首。
我把卫之潜搬到床上,他比我以为的要轻。
卫之潜就在这里,双眼紧闭、面颊通红,大约是发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是被我打死了吧。
我低下头叫他,他的睫毛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轻轻颤动,唇色像珊瑚。我叫了几声,他没一点反应,我却有点反应......
我觉得热。
而且是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冬夜。
我扒了卫之潜的上衣,发现他从外面摘了几株暗红色的花,大约是什么药材。打来水给他擦了擦身子。最后胡乱给他套好衣服,清理掉水盆。
摸回寝殿,已过夜半。值守的宫女呼噜震天响。
我解衣欲睡,可自卫之潜处离开时便昏昏沉沉,此时更是困眼惺忪,竟一时恍惚、和衣栽倒在床上。
还做了梦。自从白钏送药,我很久没做过梦。
只是这个梦,颇有些离奇。
梦里我在教一个男人写字,用木棍和沙土。我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也许是个艳阳天,明媚的日头照在我脸上暖洋洋的,照在他的脸上看不清面孔。
“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念吗?跟着我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我的声音。少年样的快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他笑着说。
“很好。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醒来时,我背后都是汗,脸上却一片冰凉的水痕。我拿起枕边的花,看着那暗红色失神。
☆、蒹葭
我整理好茶具,端坐堂前,等他来。
五年来我们日日相见,到今日我竟觉得陌生无比。
他来了。背着光,高挑劲瘦的身材,一步一步走来,下跪行礼。我看着他的膝盖,修养了七日,不知可好全否。
“好久不见......卫将军。”待他起身,我顺手拎起茶壶,给他沏了杯茶。
“殿外怎么不见宫人?”
没礼貌。“许是贪睡。近日卫将军不来,他们惫懒许多。卫将军可要向太后娘娘好好告他们一状。”
他看了我一眼,我平静回看。我暗自祈祷这番话可别露出什么马脚来。
“臣来请陛下用药,问陛下安。”卫之潜开口,声音沙哑了些。
“卫将军放心,朕安得很。尤其是近日不见将军之故,舒坦得身子骨都犯懒了。”我笑笑,“你身体可好了?用茶。”
卫之潜直视我,我竟从中读出了一丝危险。
被发现了?
“卫将军?”
食盒搁在桌上发出响动,卫之潜攥住食盒的边缘。朱红色的漆和骨节分明的白撞在一起,好看得紧。
“你......陛下近日经常犯困?”他微微前倾,眉间似有些紧绷。
“......嗯?”我不解。
他顿了顿,说:“陛下喝药吧。”
我提着心:“烦你送药。朕便犒赏你杯茶。”我将杯盏递向他嘴边,表现出倨傲又不耐烦的神色。
人被软禁,喜怒无常是常态,他总是很迁就我的脾气。看到他犹豫一下仰头饮尽,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想到后面的安排,心情又沉重下来。
“卫之潜,你可认得这株花?”我从袖中取出放在碗旁。“花为毒,叶为解。花可使人嗜睡痴傻、杀人于无形,叶有催生幻觉、夜里多梦之效。在你的家乡,被称作‘火蛇之吻’,乃不详禁药。”
我看到他的脸色已全变了......双目亮的惊人,死死地盯着我。
我努力地回想,认真地说,声音也低沉下去:“这是你告诉我的,对吗......可别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我何时学过外族的文字,想不起来你纪事本里的事是几时发生过的。”
“陛下,你......”他咬住牙,好像要说很多话
我等着,可他又费力气咽了回去,眼神也渐渐暗淡。
我心中冒起怒火。
“想不起来父皇是如何被害,也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得了怪病。”
我站起来,抓住他的肩膀,也盯住他的眼睛。
湖蓝色的眼睛,忧郁、疑惑、痛苦又挣扎。渐渐地红了、湿了。可是又逃避了。
“你弄错了......”
我失望极了。怀着无处宣泄无法言说的苦闷。简直要被逼疯。
“你是卫将军?那卫太傅又是谁?是谁写的,谁写的......”我胸膛剧烈起伏,一些东西喷薄欲出,“......谁写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我一点也不记得,可梦里梦到的那个场景让我感到陌生又熟悉。那是他记事本里最后一行字。那行汉字。
“别说了。从来便没有什么卫太傅!五年前你一场大病便神志不清,那些东西,”他突然崩溃,几乎是在吼,“那些东西不过是臆想罢了!”
他重重跪下,深吸口气:“太后有令......”
“臆想?”我冷笑。“是你写的!你卫之潜!”
为什么不承认?
“为什么换掉我的药?”我也跪在他面前,双手摁住他的肩逼迫他与我对视。
当初是你让太后下药给我,五年来又暗地里寻来解药。
“您病情加重了......”
“你不肯说?”我哈哈大笑:“你不敢也没关系。”
我确信我对他的情意,又恼怒他刻意回避。
此去凶险,我不愿再考虑他的感受。
我用力直起身,一手扶住他的肩,一手在他脑后推来,然后凶猛地咬住他的唇。
他湛蓝的眼睛瞪大,震惊、错乱、醒悟、迷茫......是迷药发挥效力了。
迷药是白钏准备的,在那杯茶里。
出乎意料的是,卫之潜昏迷之前,竟带着恶狠狠的力气舔了我一下。我短暂的回味一下,虽然 相信可能是高烧让他有点神志不清,可我还是觉得很惊喜。
可惜今日的目标不是解开他的腰带,而是拴在腰带上的腰牌。
这令牌可以号令距离皇宫最近的一小支军队。
然后抱起他塞到床下,打开暗格将他藏好。因为有点过于紧张不免将他磕磕碰碰了些。
但总归亲都亲了......这点小失误我想他不必计较。
我从枕边拿出匕首揣进袖中。不会有人再来这里,太后的眼线已经被我杀掉,现在我要去了结一些事情。
卫之潜,我忍了太久。这是我肖想了太久的疯狂。你若不肯答,我便不再问。
摸摸他滚烫的脸颊,狠狠心转身离开。
辛苦你睡一会,且等我回来。
☆、卫之潜
我不是汉人,我来自遥远的大漠。极度的炎热和苦寒教会我生存和孤独。
因为被湖神赐予的双眼,我奉命出使中原。
我厌恶汉人的礼节和狡诈,也被汉人所厌恶着。我从不开口讲话,但我可以轻易读出他们明里暗里的嘲笑与蔑视、从他们的眼睛里、借用湖神的力量。
因为被湖神赐予的双眼,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他,中原帝王的天之骄子。
“从今往后,他便是东宫太傅!你们谁再敢无礼,国法论处。”
彼时我初来京都,遍地都是的冷眼里,他是不同的那个。
“为何救我。”那是我学的第一句汉话。
“因为你眼睛生得好看,”他的神情很认真:“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