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扑到皇帝怀里叫了声爹爹,皇帝的表情显然是尴尬大于感动,他手足无措又有点儿害怕似的轻轻在小孩肩头掸灰一般摸了摸,被烫到一样飞快撤手,左右张望,万贵妃冷笑,皇帝可怜兮兮地看着汪直,少年摸摸鼻子,走过去,把小孩拎狗一样抱了起来。
“小哥哥!”小孩认识他,眼睛一亮,双手扳着他脖子,乖乖在他怀里坐好,那边纪宫女接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回走。
汪直听着皇帝讨好一样跟万贵妃商量这小孩叫什么,他忽然就明白,他的小名幼儿,并不是“幼”,而是“佑”,皇室这一代的通字。
这才是爷爷的孩子。他不是。他就是个阉人,下头没了的宦官。
万贵妃似乎在刻薄皇帝,皇帝听动静都快哭了,小孩白嫩的脸窝在他颈窝,他拍着小孩的背,悄声问他,怎么认出皇帝的。
小孩神秘兮兮地告诉他,阿娘告诉他,明天穿黄衣服,下巴上长头发的男人就是他阿爹。
汪直被下巴上长头发逗乐了,笑得差点把小孩颠下去,小孩抹了一把他的下巴,有些担忧地道,“小哥哥下巴上也会长头发么?”
他摇头,“长不了,你和你阿爹才会长。”
“为什么呀。”
“因为我不是男人呀。”
小孩怔住了,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忽然有点难过的样子。
汪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不能理解,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听他说了一句实话,就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进昭德宫的那天,小孩一头曳地的长发是被他小心翼翼剪断的,一身小蟒袍也是他亲手选的样式布料,亲手给他穿上的。
脱下裙子,换上华服,小孩还是好看,那种好看和衣服没有关系,就是纯粹,小孩本人的好看。
当天晚上,他陪着小孩睡,小孩乖觉得很,明明想阿娘,却一声不吭,就咬着枕头默默的哭。
汪直是个犟种,打小就不哭,小时候干错了事被万贵妃朝死里揍屁股他就直着嗓子小狼似的干嚎,一滴眼泪没有,他看着小孩无声啜泣,真是看得挺稀奇,就觉得这么小个身子,哪里来这么多水化成眼泪往外淌?
后来小孩哭得发抽,他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不行,赶紧把小孩抱在怀里,小孩抱着他脖子,泪水全抹在他领子上。
他没哭过,所以没被哄过,也不知道怎么哄人,绞尽脑汁得了一句:“……你别哭了,我明天带你骑马?”
小孩兴致缺缺地摇头,还哭,但是好多了,汪直心里大惊,心想什么天底下还有这个年纪不喜欢骑马的?!
他又换了几样,从小弓到小刀,小孩渐渐止住哭泣,他端了碗热酥酪,吹凉了,拿调羹一勺一勺喂给他。
“……好吃。”第一口下去,小孩的眼睛就亮晶晶的,他抬头看他,“想给阿娘吃。”
“纪宫女那边有。”他说,等他吃完一碗,打着嗝个,拍着他的背,叹了口气,说,我明天带你过去看你阿娘。
小孩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痒得很。
宫女进来安置小孩歇息,他要走,小孩一把抓住他,也不说话,就用漆黑的眼睛可怜兮兮看他,汪直想想也无所谓,就让人把他的寝具搬过来,小孩笑开,滚在他怀里。
孩子困得早,一会儿就睡熟了,汪直望着床顶雕花,心里却在想,我怎么就对他这么好呢?
他想不明白。
☆、第三回
三
小孩被取名叫朱佑樘,名字被恭恭敬敬录进玉牒,也被牵着去见了前朝大臣,预计十一月举行立太子的仪式,顺便等明年七月一到,他满了六岁,便开蒙就学。
朱佑樘一被推出来,前朝都快沸腾了,内阁快准稳的立刻给未来东宫点了一堆大儒预备好明年当老师,皇帝满口答应,行行行全都行。
纪宫女被安置在永寿宫,封了个淑妃,她病得快不行了,从安乐堂搬出来就没下过地,皇帝三无不时看看她,赏赐东西,这一通操作下来言官也没得挑剔。
万贵妃听了汪直的话,把小孩收养在昭德宫自己膝下,但是在她眼里,她和皇帝就是对最寻常的民间夫妻,从没那么多权谋忍让,对这孩子也实在装不出慈爱,皇帝呢,觉得这孩子尴尬得很,也不怎么管,结果反而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照顾个五岁的娃儿。
汪直太知道宫里跟红顶白这点出息,大部分时候都跟小孩在一起。
昭德宫里没人敢委屈汪直,自然也就没人委屈了朱佑樘。
他也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对这么小个东西割舍不下,想了想想不明白,他是个洒脱性子,干脆不想,就每天抱了小孩两小只蜷在大大的床上。
朱佑樘只在他怀里细声细气跟他说,哥哥,我想阿娘。
他蛮横地说,不能想。你得想爷爷和娘娘。
朱佑樘抽了抽鼻子,我不想他们……
那你想我。
小孩模模糊糊应了声好,就没了声息。
五月,纪淑妃死了。
皇帝不怎么在意,随手给了个封号,继续去昭德宫哄万贵妃,大臣们反而松口气,心说死了也好,省得等太子长大了万贵妃和太子生母挠起来。
伤心得不能自已的只有朱佑樘。除了每日灵前,他不敢在别的地方哭,只能晚上蜷成一团哭。
他哭得汪直心烦意乱,少年强硬地把他扳开,说你要是再哭,就不许上床睡。
朱佑樘像个兔子一样愣愣看他,汪直发现,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点肉,就这么几点全瘦回去了。
泪水从漆黑的星星里涌了出来。
他不再哭出声,抱着被子要下床。汪直拿他没办法,抱狗一样扶着他腋下,把他抱起来,他打了个哭嗝,无声看他。
汪直笨拙地亲了亲他的眼睛。小孩眨眨眼。他又亲了亲,他又眨眨眼。
漆黑的星星重新有了光。
汪直松口气,把他按回去,“你再哭,眼睛会坏,你就看不清了。你不想看不到我吧?”
朱佑樘抓着他亵衣上的带子,沉默着点点头。
然后汪直就再没看过他哭过。
成华十一年的十一月,举行了册立太子的仪式,朱佑樘正式成为了偌大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当时汪直站在台阶下头,看着上面穿着小衮冕的孩子,觉得他真是好看。
汪直知道自己生得好,他生就一副犀利俊俏,眼角眉梢的角度锐利得像刀,朱佑樘的好看却是圆融的,不出挑,但是只要你看他,就心生宁静。
他在下头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小太子。
朱佑樘还是养在昭德宫,他开始上学,万贵妃想了想,亲自去跑马场拎着他耳朵把他拎回来,让他跟着朱佑樘一起上学,说别老舞刀弄枪的,学点东西以后出人头地。
小孩开蒙的东西他都学过,汪直又聪明,虽然是当皇太子的伴当,成绩却是这帮伴读伴当里最好的。
朱佑樘算不得顶尖的聪明,但是他努力,一遍背不下来就十遍,十遍不行就百遍,看得一遍就能背下来的汪直都心中肃然。
朱佑樘问他不嫌他笨么,他摇头,说你哪里笨,你这么努力我看着都害怕。
说完,他捏捏小孩的手,冰冰的凉;大抵是小时候底子没打好,朱佑樘身体弱得很,生得瘦弱苍白,完全没有一点孩子该有的圆润血气。他常病,有次讲席上背着背着书就一头栽倒,把刚选上当他老师的新科状元差点没吓哭。
汪直背起他朝外飞跑,他都跑出去老远,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那次汪直就从万贵妃的匣子里偷东西,什么补气养血的,统统拿了给他灌下去,小孩气色居然慢慢好了些。
但是他还是体弱,没法去学骑射,朱佑樘本想咬着牙也要去学,被汪直拦下来。
他说,哥哥,没有不会弓马的朱家天子。
汪直斜睨他,说有啊,爷爷就是啊。
朱佑樘语塞。汪直牵着他的手往回走,跟他说,你不喜欢骑射,身子又弱,不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喜欢看书,就多看书。
“那以后边患怎么办?”
“让天子上阵你说你那帮大臣得多废物点心?”汪直看他,小孩闷闷地,他没忍住,拍拍他脑袋,说算了算了,谁让我比你大,我吃亏些,辽东漠北我给你打,行了吧!
他说完发现小孩没说话,他站住,一低头,看见朱佑樘定定地看着他,汪直忽然有些害羞:他昨晚也这么说,被万贵妃结结实实嘲笑了一通,大意是别做梦了,你给我老实去当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