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坚毅坚强。
一瞬间汪直都觉得自己正七品御马监主事不辞辛劳从昭德宫过来就为了抢她这个破木桶了。
因为这个场景太荒谬了,脾气一向暴躁的汪直居然很耐心地跟她解释,“我只是想帮你打水。”
小女孩还是不松手,只眨眨眼,汪直看见她有一双漆黑得水晶一般的眸子,她摇头,“我没钱。”
他心内忽然一软。她没钱没权,就得自己拖着桶子来打水。
他就哄她,说我特别喜欢打水,宫里的水我都打遍了。这桶水你给我打,我就给你一包蜜饯当报酬好不好?
他自信满满,觉得乳酥和蜜饯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小东西肯定上钩。
他放下桶,小女孩也松了手,她有些愣愣地看他,巴掌大的脸精瘦,但是很好看,和汪直那种美貌不同,是很清的好看。
然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是蜜饯。
本就软的心,软得越发一塌糊涂。
他重又把桶拎起来,一手挽着小女孩,柔声道,那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又甜又软,还微微有些酸。
他形容得精彩,小女孩跟着吞口水,他走到井边,把桶吊上去,笨手笨脚地转辘轳,他问她叫什么,小女孩警惕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幼儿。
汪直觉得这名字无端透着股乖巧,点点头,把水汲上来,给她拎到安乐堂一处破败屋子门口,她说一会儿会有姨姨来帮他,他点点头,从怀里掏出蜜饯给她,小女孩馋得不行,还是轻轻推开,摇了摇头,说娘说过了,施恩不图报。
汪直被她逗笑了,心里暖融融地软着。
摸摸她枯黄的头发,转身走了出去。
很多很多年之后,汪直回想起来,都只能笑着叹息时机正巧。
若早些遇到,他保护不了那个孩子。
若晚些遇到,他会杀了那个孩子。
可就那么巧,在最好的时候,遇到了那个人。
☆、第二回
二
汪直往安乐堂跑第二趟,就知道那小东西是怎么回事了。
第二天,他揣了皇帝塞给他的乳酥,又挑挑拣拣拿了一盒龙须糖和酥胡桃,趁着午后所有人都懒懒的,偷偷跑去安乐堂。
幼儿扶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他过来,女子开始抖,一把把幼儿抱在怀里,他往前踏了一步,女子脚一软,连着怀里的孩子跪在地上,没命磕头,念叨着公公恕罪公公饶命。
少年脚步一定,看着被她摁在地上的幼儿,小姑娘吓坏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汪直聪明绝顶,他想了一下就明白了:这小孩,八成是皇帝的种。
也对,不然怎么可能有这么丁点儿的孩子养在安乐堂?
他冷眼瞅了会儿妇人,把怀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搁,转身就走。
他疾步回了昭德宫,万贵妃刚午歇起来,看他进来,眼皮子一抬,没说话,他冲过去,把宫女轰走,急急地跟她说,娘娘,我在安乐堂发现了一个小女孩,大概是爷爷的种。
他本以为万贵妃会勃然大怒,他连后头怎么安抚她留下小东西一条性命都想好了,胖妇人却无动于衷,又瞥了他一眼,伸手从食匣子里捡了块火茸酥饼,塞到他嘴里。
他猝不及防被噎着了,万贵妃赶紧给他倒了杯莲花露,他吨吨吨灌下去,咳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委委屈屈地看着万贵妃一眼,万贵妃心虚,赶紧让人倒了盏给皇帝预备的玛瑙糕子汤,他嫌弃油腻,万贵妃拿指头顶着他脑门,点出个红印子,说小爷,那你吃啥。
他理直气壮,“玫瑰露。”
“贱骨头,跟你爷爷一样,非要吃便宜野食。”万贵妃气哼哼骂了一句,到底还是给他兑了一盏。
喝着玫瑰露,汪直就想明白了。那小东西的事,万贵妃全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包括他遇到了那个小东西,和,包括他知道了那个小东西的身份。
想到这里,万贵妃虽然嘴上叨叨,还是给他又亲手兑了一碗,看他的时候,眼神疼爱,她摸摸他脑袋,给他理了一下头上的官帽,“还是你心疼娘娘,对娘娘好,有良心。”
她絮絮叨叨地说,那个宫女躲得好,到生了她才知道,生了个姑娘,她想了想,算了算了,就轻轻放过,让母女俩在安乐堂自生自灭——她年纪渐大,气性没那么大,再想着毕竟是皇帝的种……哎,就这样罢。
然后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他,“……你怕娘娘么?”
汪直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不。娘娘要不是这样,怕早就死了。”
他被万贵妃搂进怀里。中年的妇人浑身发着颤,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反手抱住妇人,仰着漂亮的小脸看她,看她扭曲一张普通平凡的脸,一副哭相却哭不出来。
他心疼地拍拍她的背,对她说,娘娘,要不咱们把那小东西弄过来吧?
万贵妃一把把他推开,“弄那玩意儿过来干嘛?不嫌脏么?”
他被万贵妃推得一晃,重新坐住了,慢条斯理地抖了一下袍角,他说,那女人我今天看到了,没几天好活了,把那孩子抱过来,你看,名声又贤惠,您膝下也有个孩子,不好么?万贵妃哼了一声,“我有你了,还要什么其他的孩子。”
汪直沉默片刻,他往上望着万贵妃,非常非常认真,漆黑的眸子亮得似一团滚热的星星,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娘娘和爷爷的孩子,我是个宦官,我下头被割掉了,我没法迎娶喜欢的姑娘,不会有孩子,成不了家的。娘娘,我不是你们的孩子,我是你们的宦官。
万贵妃一个耳光抽到他脸上,用力极大,动了真怒,他被整个人扇得从凳子上跌下去,随即被胖大妇人一把粗暴地拉起来,他搂紧在胸口,“哪个兔崽子在你跟前说这种话?!敢下这种蛆?!!你说,老娘活剥了他的皮!!”
他拍拍万贵妃的胳膊,女人又箍了他好一会儿才松手,一看他漂亮小脸肿得老高,心里登时后悔,嘴上还要絮叨,回头扯着嗓子骂宫女说你们瞎么还不拿药膏过来!
从宫女手里夺过玉匣,她弯着腰小心翼翼给他脸上抹,汪直继续劝她,那孩子眼瞅着妈就要死了,她成了孩子的养母,孩子就得管她叫妈,这种好事可不能被王皇后捡走。
万贵妃满头满脸地看他,没好气地说,“丫头片子抢来又有什么用?”
“……”汪直用一种古怪的,近于天真的成人眼神看他,万贵妃刚要骂,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直起身体,看着汪直。
汪直说,娘娘,那不是女儿,那是爷爷的儿子。
他听到了,宫女磕着头说,饶过我的儿子。
“……”万贵妃看了他好一会儿,咯咯一笑,嗓子里的声儿带着金属的颤音,“我这昭德宫,得好好整顿一下了!”
汪直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从下往上地看她,他说,娘娘,这小孩现在爷爷唯一的儿子,谁谁他的娘,谁就是太后。
万贵妃毫不留情地把他爪子扒拉下来,怒瞪一眼,“你别咒你爷爷,要死也是我死在你们俩前头!”
汪直不屈不挠地又拽了回去,“娘娘,皇帝的母亲,只要养在你名下,你就有可能被追封皇后,你就在爷爷旁边,永受香火了,娘娘,你不想么?”
这一句一下戳中了万贵妃。
她皱着眉,慢慢坐下,汪直知道,自己成功了。
当晚,万贵妃告诉了皇帝,他有一个儿子的事情。
汪直发现,喔,皇帝知道,他也早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孩子,养在安乐堂。他只是装不知道而已。
不知道的,只有汪直。
昭德宫那一个月死了不少人,汪直官位拔了一截,成了正六品的御马监少监,成了整个宫里都有头有脸的人,大家看了都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汪太监。
一个月过去,昭德宫该死的死干净了,浩浩荡荡,皇帝和万贵妃一起过去安乐堂,去接那个孩子。
母子二人早就被好好安置,小孩的母亲纪宫女肚子里长了肿块,确然没几天好活,带着小孩跪在安乐堂正中。
皇帝过来,纪宫女站不起来,反而小孩先站了起来。
他吃得不错,脸儿圆了些,皮肤终于有了孩子该有的腻色,头发也黑了一点,却还是那么长,直垂脚底,一身素麻裙子,汪直忽然觉得比宫里所有小宫女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