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那站着,人群很远,姚岸也很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风也捎不来只字片语。
过了许久,在姚岸的双腿彻底发麻前,陈哲终于从姚见颀的背影退出,模糊而诚恳,然后低下头,走了。
这时风换了一个方向,姚见颀转过身,额前的碎发被一双无色的手抚起来,露出了眉。
他朝姚岸无声地笑了笑,几近温柔。
三天后,徐蔚心带着画室的班子回去了,除了姚见颀。
他和姚岸打算再留一晚,不画画,就好好地把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或者随便哪样,都行。
姚岸来的时候什么衣服也没带,一身从里到外都是姚见颀的,尺寸也刚刚好。夜里气温低,他们披着在铺里新买的灰蓝短褂,一模一样,绣着山川纹路。
红色的灯笼结在屋檐上,把整片古城饰得像一座新房。两人漫步其下,由着身高相仿的缘故,手总是有意无意挨蹭,人声鼎沸中,这滋味又与牵手不同。
姚见颀听到隐远的芦笙,线一般地绕过酒吧的电子乐和民谣,他问姚岸:“要不要去找找?”
“好啊。”姚岸说。
姚见颀于是往前半步,自然地握着姚岸的手,像引路似的无可厚非,姚岸往下看了看,在夜色悄然中握紧。
建于水尾的花桥果然热闹,灯市如昼,长廊如火龙一般炽烧,人们在里头上香掷筊,求签还愿。
辗转过了桥,有一个圆形广场,中间立着比天的长杆,周围一圈松明火把。两人一踏进来,芦笙便鼓然耳畔,二十来个当地女子穿绣裙佩银饰,在广场上三步一停地跳着锦鸡舞,花带随着舞步溅旋。
他们和众多人一起站在檐下阶上,明明仰头看着表演,心又不在那上头。
姚岸瞄了眼两人依旧牵着的手,这可怎么收场。
转念又宽慰自己,好在只是牵手。
姚见颀倒真一目不瞬的观起舞来,嘴边噙着一抹透明的笑。
他想到什么,转头问:“哥,那天放河灯,你许的什么愿?”
姚岸被突然问及,稍微一顿:“这不能说出来的吧?”
“说说吧,没准我能帮你实现。”姚见颀明亮地看着他。
姚岸心脏一跳,忙错开眼神,硬气地躲闪道:“怎么不说你自己的啊。”
“好啊。”姚见颀不假犹豫,“你想听吗?”
姚岸没料到他毫不避讳,停了半晌,还是那句:“可说出来就不灵了。”
“没关系。”姚见颀却说,“反正也实现不了。”
姚岸闻言一愣,看向姚见颀,后者坦然地接纳他的目光,藏着点儿心照不宣的私。
不远处的酒摊渡来醇香,未饮先醉,大抵,会让人甘愿投诚乞降。
“也不一定。”姚岸鬼使神差地开口。
姚见颀的眼神忽然晃了晃,攥紧姚岸的手,像是确证:“真的?”
姚岸被他攥得战栗,他知道自己还能反悔,至少现在还能。
可是他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姚见颀等到这句话,欣喜得发狂,几乎不敢相信。
他看着姚岸,把近在咫尺也看成望眼欲穿,终于迫不及待地说:“哥,我……”
但是他的声音被覆没了。
覆没他的不是芦笙、不是电子乐也不是民谣,而是一种罕见而陌生的,来自周围人群的惨叫和烈火焚烧的尖啸。
第102章 平流雾乘着雨燕的翅膀来临
热。
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像一根火柴落进木堆里,最顶层的屋檐猝然开始燃烧,大风把火星吹起,落到近旁的房子,相连的民屋被一栋栋点燃,广场周围蔓延成一片火海,乐园变成了熔炉。
人群陷入慌乱,拼命地推搡和奔逃,高叫着“救火”或“救命”,却统统被火焰的轰隆声吞噬,木椽开始断裂,像数截骨骼被狠狠踩踏。雄雄焦烟从大火中升起,比夜空还黑。
他们被汹涌的人潮撞向前方,连脚下的路也看不清,姚见颀险些摔到地上,姚岸一把将他拉起,大喊:“抓紧我!”
姚见颀伸手牢牢抱住他,让他们更紧地贴在一起,不被任何人冲散。
炙热的火舌在众人头顶席卷,像一张饿虐的嘴迫不及待地把他们吞吃入腹。酒坛在另一侧发出倒地的碎响,姚见颀果决将手往姚岸腰上一遮,手指被热浪舔伤。
姚岸察觉到他狠狠抖了一下,要回头去看,姚见颀的手却爬上来,护住了他的头部。
“快跑。”姚见颀说。
姚岸咬着牙点头。
他们在围墙中寻找所有的缝隙和出路,每一秒钟都被拉得无限长,前面永远被堵着,后面却有更多人不管不顾地踏上来,踩在他们身上。
姚见颀在推挤中挣扎着把头抬起,乌泱泱的人群左上方,有一座隐隐约约的灯桥。
“不是这边!”他猛然喊,“错了!不是这边!”
姚岸顺着他的目光朝外望去,心中一震,他立即反应过来,搂住姚见颀的肩,拼力往左前方冲去。
他们一边往外逃一边向四周喊,但恐慌中的人群已经失去听觉和理智,盲目或是被动地往人多的地方求生。
姚见颀的喉咙突然呛进一口浓烟,开始剧烈地咳嗽,嗓子也像被烧着了。姚岸用手捂住姚见颀的嘴唇,压低他的身体,在他耳边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他们每一步都在和人群作对,一双肩膀被无数双肩膀撞击,下巴被头撞上,脸被划伤。鼻孔里塞满了烧焦的味道,越走越难以呼吸。
姚见颀忍住沸腾的咳嗽,看向姚岸。
“就到了。”
姚岸仿佛知道姚见颀要问什么,他的面庞被赤色的火光映亮,使人心悸。
姚见颀抱他更紧了一点。
姚岸把姚见颀按进怀中,被身躯抽打着寸步前进。他们就快到出口了,姚见颀能听见外面的声音,“救火”“消防栓”“没水”,他全身都在疼,姚岸也是,如果不是紧挨着对方,他们就会跪下。
姚岸刹那想到什么,连忙摸向自己的口袋。
还在。
“妈妈!妈妈……”
一串哭声砸进他们的耳膜,姚岸和姚见颀循声看过去,一个5、6岁模样的小女孩跌在碎石地上,被游人来回地碾压冲撞,没有一双脚步停下。
他们对望了一眼,下一刻,同时往来的方向退去。
“别怕!”姚岸朝小女孩大声喊。
一路踉踉跄跄,比刚才还要艰难,终于挤到了她身边。
姚见颀立刻将女孩扶起来,她身上都是大小不一的脚印,他扯平她掀起的褶裙,和姚岸把她抱到了中间。
“抓紧。”
姚岸今晚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说。
浓烟依然滚沸,火光令夜空形同白昼,空气中充斥着木头敝剥燃烧的声响。
居民们自发地从自来水管里接水灭火,用盆子、水桶、一切容器,可对于越来越多的着火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直到消防车尖锐的鸣笛声刺破街道,数道水枪一齐向炽燃的屋宇喷射,源源的江水被抽*出去,扑向这场连营大火。
四小时后,隔离带内的50余栋房屋全部化为灰寂。
担架上躺着各式各样的呻吟,经过路旁滞涩的一张张黄脸,背后是曾经的家园也即今日的废墟。记者的镜头对准了,公安在场指挥疏散,无家可居的人抱着最切身的东西,陆陆续续地走上三辆大巴,乘往作为安置点的一所小学。
小女孩哭累了,睡在姚见颀的膝盖上,身上披着一件短褂,他轻轻抹掉了她鼻头的灰。
他们坐在其中一根半焦的木檩上,脚下和四周是土壤的黧黑,还有瓦罐、砖头和陶瓷的碎尸。
一声脆哑的声响,姚见颀扬起头,看到姚岸从坍破的墙角后走来,脚上踩着两只不同模样的鞋。
“我借了个电话打回去。”姚岸走到他近前,蹲下。
姚见颀伸出左手,掸了掸姚岸头上沾着的碎屑:“那就好。”
他们的手机在挣挤时分别丢了碎了,连同各自的一只鞋。
“不用管,怎么拍都脏。”姚岸把他的手握下来,小心翼翼地翻转。
原来瓷白的手背烧伤后微微肿胀,现出里层的肉色,像一大块不规则的粉斑,边缘是熔火的形状。
“别看了。”姚见颀动了动手指。
姚岸只是直直地盯着,呼吸都有些颤:“会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