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岸本来尚可的情绪在姚见颀每一个音节的拨弄下变得越发紧张,他听着仿佛没完没了的“仰泳”“蛙泳”,终于忍不住喊:“到底……”
“自由泳。”姚见颀终于宣布。
身边空气一凝,姚岸的背不由地挺直了。
姚见颀眼角弯了弯,总算将那行出现在最前排,他却偏偏跳过的那行字清晰念出:“自由泳,100米,男,姚岸。”
姚岸呆了呆。
身后的姚辛平率先俯向屏幕,持重的嗓音也沾了些许焦切:“在哪呢,给我看看。”
姚见颀抬起手一指。
姚岸的视线也跟着过去,在姚见颀月白色的指甲边缘准而当地看到了自己。
“其实单招过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不用参加高考罢了。”
“也算一种青春的缺憾吧。”
姚岸第28次重复道。
这个数字已经很保守了,尤其是每逢左邻右舍和父老乡亲都要“不经意地”提起一遍之后。
而现在,坐在旁边的展星微笑着,徒手捏碎了一整包干脆面。
展星单招没过,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专业分拉了后腿,考试的失误脑残到不堪回首。
姚岸偏要继续恶心他,收着书包佯作安抚:“发生这种事呢,大家都不想的,做人……”
“做你大爷呢姚岸!”要不是被向井轩及时抱住,展星已经扑上去跟姚岸摔跤了。
姚岸岿然不动地继续:“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学习,累了的话……”
“姚岸你没有心!”展星气疯了,口无遮拦,“亏我在考试之前还给你名师开导老半天呢。”
姚岸嘚瑟极了,一时片刻没回转过来:“开导什么?”
展星吼:“能有什么!”
姚岸原本无赖的表情随这话定格了一瞬,毫无预兆地迎来空白。
展星忽觉失言,他明明记得在外省马路边上姚岸的反常,现在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们在说什么?”向井轩不劝架了,俯首听瓜。
“就一些有的没的。”展星赶紧找补,“没啥大不......”
“噌”一声,椅子随姚岸起身的动作在地面拖出尖音,吓得展星往向井轩身后藏了一下,可姚岸只是将包往背上一摔,边跑边骂:“妈的迟到了!”
姚见颀等在河堤边。
风梳红柳,捎来未至的初夏汛息,也捎来久候的人影。
姚岸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扶在停靠的单车上,额际一层薄汗:“咳......等、等多久了?”
姚见颀从挂在车头的袋子里拿出其中一瓶可乐,拧开,送到他嘴边。
姚岸迫不及待地接来,咕隆咕隆地灌,塑料瓶身拧成一个很纠葛的形状。
他喝到一半停下来,打了个碳酸味的嗝。
“等多久了啊?”姚岸再度问。
姚见颀低下头,说:“你看。”
姚岸视线下移,发现单车轮胎边洒落着紫云似的花瓣。
姚见颀从方才坐着的石凳上拈起一束小臂长的柔荑花序,一半是秃的,他摇了摇:“边等边摘的,你慢慢猜。”
浓稠的夕阳倒映在滺滺江水上,像浸泡着一颗猩红的咸蛋黄。
姚岸左脚踩在踏板上,蹬半圈,滑一阵,用鞋面踢起踏板,再蹬半圈,链条进进退退,如此重复。
右边并排,姚见颀摆臂小跑着,胸膛起起伏伏,脸色比之前白了些许,后颈沁出了盈盈的汗。
姚岸单手把着车头,在姚见颀后颈处抹了一把:“歇口气,校服外套脱了。”
停下来时一阵眩晕,姚见颀把拉链扯到一半就动不了了,剩下一半是姚岸替他脱的。
姚岸把姚见颀的校服披到肩上,在胸前系了个结,托了一下姚见颀的下巴:“说了不要用嘴呼吸,不然灰尘进来又喉咙疼。”
“可以......”姚见颀喉尖发痒,“可以了吗?”
“还没完呢,继续。”
连日来都是这样,姚见颀放学回来,把自行车边走边推到河堤,用不了多久姚岸就能赶过来,骑着车陪着姚见颀练跑步,从长堤这一头到那一头。
落日被浮桥一点点吞咽,姚见颀坐在后座,脸贴着姚岸的嶙峭的肩胛,由他把自己载回家。
姚见颀已经一米八了,腿有些无处安放的意思,不时擦到姚岸蹬车的脚后跟,车轮转一圈,一下,转一圈,一下……
“大概三十分钟?”
“什么?”姚见颀跑完后一直耳鸣,没听清。
“你等了我大概三十分钟吧?”姚岸微侧了一下头。
姚见颀稍一愣,抬起脸,下颌仍然抵在姚岸的左肩上,问:“怎么猜的?”
姚岸知道中了,十分得意:“不是猜的。”
“哦?”
“你不是闲着没事摘花瓣吗。”姚岸边骑边道,“估计你摘下一片又把它吹到地上的时间不到20秒,刚刚那地上,大约一百来瓣吧,乘起来就是2000秒,约30分。”
姚见颀听完这一通演算,终于憋不住笑,在姚岸耳边说:“哥,就这点事,用得着那么上心?”
“屁话。”姚岸极快地扫他一眼, “你什么事我不上心了?”
“对哦。”姚见颀也极快地应下来,低下头,鼻尖磨了磨姚岸的身上的卡丹绒面料。
像在撒娇,不知道是谁对谁。
机动车渐渐多了起来,叫嚣着跑过他们身边,尽管骑在最右侧,姚岸的四根手指依旧搭在刹车上,以备任何不防,换作只有他自己,或载着别人,他都不会这么小心了。
“所以......”他没声没息地呼了一口气,把斟酌了一整条长堤的话说出来,“你喜欢谁,我也一样在意。”
第88章 双色郁金香
沉默一下变得很致密。
连左肩停放的温热也忽然没了。
姚见颀向后退了退,目光逡到姚岸游移的喉结上。
他突然很想很想问姚岸,你说的在意是哪种?
会好奇的那种在意吗?
还是,会失落的那种在意?
在姚岸看不见感受不到的地方,他扣紧自行车椅垫,眼神有了灼热的轮廓。
“你很想知道?”
从问出口的那刻到现在,姚岸未决的心如蒙大赦,他紧盯着路面的白色的菱形,确保轮胎笔直地碾过每一个锐角,这样他才能保证自己不立刻撂开车头,转过身揪着姚见颀的领子喊:是的我非常想知道我他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
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过了一会儿,姚见颀好像笑了,那是姚岸莫名很熟悉的那种,只是用来装点门楣的笑,只与脸部肌肉有关。
姚岸按下了刹车。
几乎是在他转过身的前一瞬,姚见颀阻止了他,阻止的方式是一个搂抱。
从他的双肩上环过来,在脖颈前交叠,背上是直观的,一具身躯的热度。
姚岸离题地庆幸,自己把书包背在了前面。
他们停在河边的码头上,往来间,人物砂砾树木虫豸都对这一个拥抱有目共睹。
姚见颀把头埋在姚岸颈间,说:“我18岁再告诉你好不好?”
姚岸的脉搏无端擂了擂,他握紧把手,强颜欢笑:“18岁太久了。”
“那就以后。”
“以后是多久?”
“大概,”姚见颀低喃,“等他也喜欢我。”
“可是,你怎么保证......”姚岸及时地掐掉了尾音,可尚存于胸的急切句意还是抵达了姚见颀那里。
姚见颀微微前倾,睫毛动容地扫在姚岸的颈动脉上,说:“我没有办法保证。”
他的声音泛着清透的果香,用念一首短诗的语调:“我唯一能保证的是,我会一直爱他。”
“睁开眼睛在爱,闭上眼睛在爱,眨眼的时候仍然在爱。”
”他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加好看。“
临摹几何体的时候,画室里各人有各人的寂静。
蒋淙是巴洛克方砖上唯一游走的声源,扶着不同的画架,端详一会儿,总要说:“透视有问题啊”“明暗对比不够”“哎呀,笔给我”……
第一个抱怨的是陈哲,他用掰成了巴豆大小的橡皮擦着小指蹭到的的铅屑:“老师,你好打击人啊。”
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叹气声,不歇气地画了一个上午,脖子都累了。
“我是在帮你们发挥学费的最大价值。”蒋淙用尚且干净的左手捏了陈哲的脸一把,直起腰,弯了弯眉眼,“哪怕这是最后一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