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29)

姚岸不信任地斜睨他,一边踹一边打发他去干活。

回过头,颜怀恩站在原地,手里捎着颜沐春惯穿的拖鞋,不走,留了时间等他问。

姚岸却没有问,他不会挑这个时候。

这爷孙俩跟隐士高人似的神秘,也许逃不掉那信?他曾衔在口里的,却认不出名姓、到现在来懊悔的那封信。

还有那天,他亲口告诉颜怀恩,没有在信箱中找到的信。

他也记得颜怀恩脸上的黯然,像雪上缺的一块,落空得那样明显。

“那我走咯?”颜怀恩走过几步,停下,似乎在说:真不追究?

“走走走。”姚岸反而催他。

颜怀恩笑笑,和他不成文的秘密一道离开了。

那几天,颜沐春做着各种各样的检查,进入会诊室,打针……有时那位姓林的专家会来颜沐春床边说些什么,让他注意饮食和心情。

姚岸和康子仅仅听到只言片语,愈加茫然。

医院的构造被他们熟悉遍了,连同周边的饭馆餐点,他们挑出最合家乡胃的一家,带去给颜沐春和颜怀恩,病床皱褶了,也定时去铺平,点滴尽了第一时间摁铃,也说笑、打岔。

他们尽心做着自己的那份,唯一不做的就是问。

有一次,夜里猝然一声呻吟,尾音被紧紧地扼住,然后是一段连续急促的气喘。

他们三个即刻醒来,颜怀恩最先,他端起痰盂,没端住,掉在地上。来不及了,他双手举起,托住颜沐春的下巴。

颜沐春推了他一把,从未如此狠过,踉跄到厕所门口,伏在地上,吐了。

到了后半夜,颜怀恩走到姚岸和康子的陪床边。

“你们明天走吧。”他知道他们没睡。

“怀恩,我们……”康子的衣服在暗夜里被姚岸拽了拽,他适时止了声。

“好。”姚岸回。

等人走后,彻底静下来,康子与姚岸各睡一张临时床,中间隔着一道空气的细梁,他蒙着被子,嘘声道:“就这么答应了?放怀恩一个人?”

姚岸沉默足久,说:“我们帮不了了。”

“什么?”康子恍然,是不愿信。

姚岸转身朝向窗外,灯火烁明,亮如白昼,屋宇梁柱下,哪里都是生,哪里都是死。

他知道太阳就在云层后,几个小时就会显身,但他看不到。

姚岸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点最近联系人,编辑了一条信息过去:

默等了十分钟,没回。

他咬牙坚持了一会儿,比等明天还煎熬,最后拨了电话。

出乎意料,又不能说全无预料,那头接了。

“你……醒着咋不回消息。”姚岸闷在枕头里,压低声音。

“猪怎么会发短信。”姚见颀道。

姚岸没吱声。

但他笑了,姚见颀知道。

第42章 只是想作恶。

老虎窗荧荧亮了一扇。

姚见颀靠在床头,就一盏香薰灯,看着屏幕上的一行字:

猪是的念来过倒

两遍之后,他搁下手机。

懂了。

姚岸打电话过来,不在他意料内,有些贸然了,贸然得急促、非他不可一样。

只互相说了一句,很快挂了电话,姚岸那边静得很,紧绷,容不下无关的言语。

姚见颀隐隐感觉不详。

“又熬夜!”姚岸发来短信,倒先质问起他。

他今天真的错怪了他,姚见颀方才还在梦中挣不醒,正是意识混沌、深浅不一之间,手机没调静,铃音趁势将他嚷醒。

他把“没有”两字删除,发了新的一行。

姚岸的眼睛倒映着屏幕,一字一字默念道:“着不管你。”

反过来念了遍,又气又笑,心情在这曲曲折折的无理骄横中,奇迹地被映亮。

他发:晚安

另一头回了他:安晚

姚见颀困倦了一天。

他的头垂到笔刷尖,凉到了鼻子。

旁边的女生不敢笑,好意给他指了指脸上:“沾到了。”

他点点头,起身去走廊尽头的厕所。

有人跟着起来。

“姚、姚见颀。”声音有些怯,比起三年前,敛了很多。

姚见颀继续往前走,他不可能为无关紧要的呼声停下。

身后亦步亦趋,喻先霖心无旁骛地盯着背影,不受打扰地说:“下学期我……就不在这里了。”

姚见颀到了洗手台,拧开龙头,用力地抹着脸,好好一块皮肤被他糟蹋红了。

喻先霖不敢进。

他说不上怎么了,他还是那样观赏他,却再也不上前了。

多少次,他看姚见颀的时候,都仿佛是红色的。

透过红色的泼溅的颜料,他客观地站在喻先霖身前,眼里是一种默然的歇斯底里。

像一个临时起意的屠户,放弃了屠宰,有些慈悲,有些轻视。

谁都不在乎,包括自己。

喻先霖在地面上痛吟时,不觉得受辱,好像受过一场难,清楚了,近在咫尺的不是姿容,而是那个人贴身携带的危险。

喻先霖一直有这种动物般的、原始的直觉。

然后是下水道的轰轰隆隆,什么被冲撷走了。

像此刻的声音。

姚见颀洗完了,喻先霖反而让了两步。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了。

知分别而后勇,他拦过去,险险跟他擦着面。

姚见颀反感地避开了。

“你、你那天……”为什么不说那年,而是那天,过去那么久了,但犹在眼前一般。

喻先霖说话很艰难,因为憧憬,所以畏怯,反过来说也得当。

“想杀......我?”他问出来了。

这话令姚见颀也觉得别开生面。

他好像是头一次打量喻先霖,只局限于眼睛。

那双眼黑白不分明,混沌,但瞧他很准。

姚见颀不置可否。

“你不要那样。”喻先霖说。

“为什么?”姚见颀歪下头,好像真的不懂。

“你讨厌,别人说你……”

姚见颀的目光让他将最后一个字生吞了下去。

他简直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在说。

“那没有错,你那么……出众、又好,只是我们、他们......不会表达。”

他词不达意,甚至语不成句,几乎被划作疯言疯语来罔顾。

但姚见颀自始至终定视着他,很讽刺:“所以是我错了?”

从他站在讲台伊始,那些认为自己唱主人翁的孩童,对他抛来的蔑然和戏弄。一旦检视你不具备合群的天赋,便螺旋般将偏见上升,仿佛天理。

姚见颀从不会进入人群扎堆的厕所。

那些人用目光搜刮他,说“你是不是男的啊”,堂而皇之地靠近他,“看一眼呗,验验真身”。

然后发现眼前这个细弱苍白的羔羊,眼神可以戮人。

但这并不是结束。

他们会派遣小丑出场,这时候,就轮到了喻先霖。

他们借他的眼窥伺,借他的口戏弄,就像那次在教室被公然问到“最喜欢的”,坏都让一个人做,众人皆无辜,只充当看戏的角色。

可他们不承认,若没人叫座,根本轮不到戏登场。

姚见颀应该庆幸,他只受过一次身体暴力。

来自一个女生。

他无缘无故被从后推到地上,回头,是两根虬缠的乌黑麻花辫。

他的盛怒转为惊震。

她没有原因,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只是想作恶。

“不!”喻先霖喊起来,“当然不!”

姚见颀感到一种很吊诡的相通。

来自他们都作为群体的牺牲品。

那是姚见颀三年前、此身此地,突然停手的根由。

但喻先霖无法想象,或者说无法相信,姚见颀这样的人,也会被人群凌迟。

他无法承认自己也参与过这场凌迟的仪式,充当一口钝刀。

“我们,我……”他费力地弥补和洗刷,“我不是故意要……”

“够了。”姚见颀说。

声音却格外地空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恻惶。

喻先霖的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那人还未站定便收下了姚见颀所有的目光,也终结了他冷浆般呼之欲出的溃堤。

姚岸肩上的包还未卸下,一如长途的沉。

他低望着姚见颀,神色如晦。

“你让他继续说。”

第43章 “你把我当你哥了吗?”

喻先霖迟愣地转过身,似乎弄不清姚岸那话是否针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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