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一,我来还你这条命了。”李之凤理了理衣冠,那苍老浑浊的眼在此时重焕生机,他最后望一眼这山河,那久违的,世人盛赞的北霄剑仙,终是恢复了其轻狂意气时。
城下风声烈烈,春秋十一着大氅冷望城上,锁妖塔重封与她有何干系,她要杀李之凤,纵是十个化神大能来了也拦不住。
“十一。”可李之凤御剑而来,朝她一笑时,恍然间,春秋十一似乎又看见了那年策马相随的北霄。
“我来偿你。”
原来亲手诛杀旧日所爱,与杀旁人的感觉无甚差异。春秋十一转了转腕间,收剑时李之凤踉跄跌在了厚雪之中,她仓促移了视线,抬手按了按鬓上雅淡海棠花。
这恨支撑她存活千载,纵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苦度,每一个日日夜夜她都浸在血染魇中难以挣脱。
可今下,她的最后一个仇人死了,她这心下好像也不剩什么了。
春秋十一回头去看,只见东境之人欢喜神色,这僵持数月,她身为东境袖首,终于将北防袖首诛杀剑下,叫这些人如何不欢喜。
再前望,她只见林无端惊错神色,惊错褪去后,林无端眼里只剩浓重悲悯,悲悯什么呢?悲李之凤坦然赴死?悯她遗恨千载终成空?
春秋十一唇角微扬,她朝着林无端招了招手,轻道:“小道长,你过来。”
一个化神境对金丹期的邀约,像个危险讯号,何况玄天宗折损北防袖首在前。
可林无端还是过来了,也抬手示意了身后弟子不可妄动,他一步步朝着春秋十一走去,不顾她为他敌,不畏她剑上血染,他从来这般,坚定无谓。
春秋十一望着林无端眨了眨眼,似有些欣赏他这般大胆,她随手扔了剑,问道:“你说你的责是护佑天下苍生,李之凤也是。”
“那我问你,我们这些少数人,便不是你们口中的天下苍生,随时可以舍弃吗?”
林无端答不上来,他抿了抿唇,视线也不觉低了几分,在这天地苍凉之下,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他终是答道:“我执为我道,这众生亦无多与少的分歧,无论一人,或万众,姑娘若无过错,我绝不会为成道舍弃姑娘。”
听他这回答,春秋十一莫约是笑了笑的,眼见她泪染睫边,轻叹一句:“可你们不都是这样吗?绝大多数人所处之地,便是你们所执的公义。”
林无端一哑,他很想驳回春秋十一的话,也想说,他绝不会如此,可春秋十一说的好像也没错。
他不清楚前辈们千年前的恩怨,但追杀东境之人,确实是不该的。
“罢了,如今谈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春秋十一自圆其说,复望林无端时眼里已然染笑,如旧的笑颜如花,她说:“你我相识一场,这尘世无趣之至,我便全了你的道。”
春秋十一翻掌间直击己身心门出乎所有人意料,离她最近的林无端呼吸一窒,低低唤道:“春秋姑娘……”
“我殉的是北霄,而非李之凤……”春秋十一笑意不褪,随李之凤一道倒在了雪地之中,“我这化神境的道行,也定能为你铺平前路,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她从未存生志,活着也不过因恨一字,这千年辗转,她终有魂归故里之时。
雪地里好像也没有很冷,春秋十一最后望一眼天际时,是文妤携杨季望她,含笑唤一声,十一姑娘。
还有身后相随的无极宫人们。
“我来了……”
锁妖塔重封,东境化神老祖身死,这一件件事好像都是值得他们欢喜的大事,可林无端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无尽头的冰天雪地里,分明有万万人,他所能见所能视的,偏只剩下眼前戴着海棠花的姑娘了。
这支海棠旧簪,他曾在无极宫的万年玄冰中见过,不过一支普通花簪,要保其千年不朽得耗费多少心思,可春秋十一甘愿。
就像如今,殉北霄,铺他道,春秋十一仍是甘愿。
一个愿字,抵过尘世万言。
林无端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跪下去,替春秋十一扶正那海棠旧簪的,他只觉眼前模糊一片,想拥春秋十一入怀,又止于万人瞩目之下。
他对这姑娘的爱慕,终是止于口,从未有能诉之天下的时候。
年少时他还曾对横朔道人与其首徒之事不屑一顾,只觉横朔道人离经叛道之行不可言,如今遇上了自己的劫数,他才明白。
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藏不住的。
哪怕她所念非你,连多听你一言都不愿。
奈何生不逢时,遇既大错。
若有可能,他不入道门,春秋十一莫修魔,无论得偿所愿与否,他定要护好这姑娘,绝不让世俗伤她分毫。
☆、第 165 章
李之凤死了,春秋十一也死了。
宴止望着线报无甚多余情绪,宣了大军后撤,又在玄镜惊错之下开口道:“我若是死了,千鹫宫就交与舒华宴掌管。”
舒华宴看似风流不羁,放浪形骸,打从骨子里问,他是有这能力的,不过是他宁做个闲散公子,也不愿亲手沾染权势罢了。
可放眼今下,舒华宴确实是最好的承权者,他懂如何敛锋芒,避利害,东境纵是输了,有舒华宴为新任袖首,也绝不会伤筋动骨了去。
至于无极宫,春秋十一既死,春秋衍便是新的继任者,他看得见春秋衍收讯时眼底的恨,可春秋衍却是,宣布无极宫隐退,旁事不议。
这时间辗转,春秋衍竟也学会敛锋芒,养声息了。
至于他蛰伏为何,宴止不在意。
听闻自锁妖塔重封后,修界以景容为首,攻势凌厉逼退胆敢北犯的妖族,更将不少大妖打入了锁妖塔中。
这般凌厉的处理法子,惊退了不少弱势妖族,偏那容榭道君犹觉不够般一剑划域,断了妖域与人界相连符阵。
找宴止求援的妖族拜贴叠了一摞摞,宴止只收不见。
宴止不想谈及此事,妖族的节节败退,点点记录着他将与景容拔剑相向,从无回旋余地。
“我为化神,他亦是化神。”宴止唇角噙着一丝笑,落下的视线难得柔和,“可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更胜一筹。”
胜在他本无心。
有关于宴止是如何从幻境中挣脱的,宴止不想谈及一句。
可莫约是幻境破碎前所见,早奠定了他宴止的败局。
被刺穿胸口的余痛仍存,持剑者那凉薄眼神更入宴止心底,较之身痛更甚,他红了眼眶,破碎言辞难挽景容一顾。
宴止颤抖的手抓不住景容衣袍一角,渐觉他消逝的生机与消弭的一方幻境,原来唯有他死,才是这幻梦的终结。
好似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这满心的愿,被碾碎在风间,轮转万载,始终是奢望。
宴止尝着舌尖腥甜,强行将思绪抽回,他近来不敢入睡,梦中有一人背他而行,渐行渐远,他欲留他,奈何二人间总有跨不过的屏障。
梦中被断红线之人又是如何歇斯底里呼唤。
……容榭?!
……别这么对我!
别这么对我……
如何对他?宴止闭了闭眼,咽下口中腥甜,梦中人不予他一顾,景容却时常望他,他又是如何待景容,让景容这一顾成昨。
常言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他这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锁妖塔重封,妖族既退,听闻玄天宗十日后发丧,隆重大葬此战中身死之人,千里素缟犹不绝,宗主亲持牌匾送葬。
宴止静听这界外变故,他抚了抚唇角,轻叹一声:“若这牌匾上,可有我名姓,那当真是十全无缺了。”
秋末风寒,北境的风寒更胜东境,宴止拢了外衫,他静坐高山之巅,遥望长得似看不到尽头的送葬队伍,为首景容一袭素衣白襟,护在怀中的木匾碑文新刻。
景容眼中无光,无光亦无他,像是失望与疲倦杂糅到了极致,仍要顾念众生持他道君之威。
他发上长存的玉冠被素白绸带更迭,这漫漫前路缟纸飘零,魂旛随风荡,唯有景容素衣白裳引路在前,身后相随弟子皆是静默,至玄天宗墓群时方齐齐轻颂经文。
景容不是不知,有人在遥遥望他,可这不重要了,在他从锁妖塔出来那一刻起,真相或假,算计或局,都已然不重要了。
迟来的醒悟无意义,时至今日无行止,他既入尘间,便有应尽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