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禁宫东侧,梨园和罗辉湖簇拥着的端本宫静静坐落在余晖下。此处背山面湖,坐拥内宫东部十分美景,自前朝以来就是历代太子居所,从前没人唤它宫名,大家都管这叫东宫。但自打前太子薨逝,皇长孙承陛下亲命留居此处,而贵妃娘娘所出的皇二子被封太子,宫中众人便把这叫回了端本宫。
此时,端本宫的总管陈立直正袖着袍子亲自等在宫门前,翘首以盼自己的小主人回来。今日郡王随太子出行,路遇歹徒行刺,所幸是有惊无险,一行人回宫以后便去了福宁殿。陛下一贯关心孙子,遇上行刺,必是要多留一会。
只是今日郡王人未回宫,却先打发了宫人回来,让他去找尚香局配一味香,说是要香却不要太像香,也不要太香,要有点春花气,又要有点冷。
他陈立直在这宫里风风雨雨快五十载了,也是见惯了市面的,但听到这个要求也不由得一愣。传话的宫人也苦着一张脸:“陈爷爷,这是郡王的原话,小的不敢多问郡王。”
罢了,阖宫上下哪个小子敢和那位爷多问一句。陈立直摆了摆手,只好去折腾尚香局。只是到现在,尚香局都苦着脸来送了好几回香了,也不见那要香的人回来。
夜深了,后边穿殿里跑过来一盏小灯,陈立直眯着眼一瞧,是自己的徒弟陈小响一溜烟跑过来了。直到自己跟前才刹住脚,绿色袍脚一放,利利落落行了个礼,说了好长一串话:“师傅,尚香局的张尚宫亲自送香来了,您要不要去瞧一眼?我们这群没见识的,什么好香也闻不出味来。”
陈立直袖着手,“嗯”了一声。
“我在这替您等郡王。”陈小响把宫灯给他照亮:“您说也奇怪了,郡王打小不爱熏香,要是哪个娘娘身上熏得重了,他遇着了回来鼻子总不舒服半天,怎么今天出门一遭回来要配香了。”
“少猜度主子心思。”陈立直不搭理他,撇下这句话就往宫里走去。
沈肃此刻并不在福宁殿,而是在徐嫔的漱玉宫。
漱玉宫的正殿偏侧摆了一架十片折屏,玉石雕刻的恰好是西湖十景——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雕刻精致,玉白石翠,很是精美。顾想珑偷偷用眼风观赏着古代统治者的奢靡生活一角,心里想自己这个表姐有这样贵重的屏风,在宫里应该还算是得宠。
“七娘,你说你亲眼见着沁娘和婢子说取消行动?”坐在上首的徐嫔声音温柔得像一匹上好的精锻,她长得同一母同胞的徐琏奇有八分相像,再有两分端秀,菩萨一样的女人,只是穿着锦绣云缎,翠环金钗。此时此刻,宫里的“菩萨”正开口问她们。
她同徐琏沁本来是立在厅中,沁娘一听话便跪了下去,双肩抖如筛糠:“娘娘明鉴,沁娘真的、真的没有做,娘娘……”说着便磕起头来。
徐嫔却没有看她,只问顾想珑:“七娘?”
顾想珑握了握袖中汗湿的手心:“回娘娘的话,是的。”
徐嫔再问:“你可知道,今日不只是国公府遇山匪,太子殿下与郡王也在。”她说得愈来愈慢,像绳索一样逐渐收紧:“而搏斗后匪徒全歼,无一活口,除了你没有人能够为沁娘作证。”
漱玉宫里燃着暖香,窗门紧闭,透不进一丝冷风,但顾想珑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终于跪下去,叩首,伏在光洁的地砖上,答道:“娘娘容禀,沁娘出行前通知婢子取消行动,是七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敢伪证。匪徒虽死,可沁娘、柔姨娘、联通内外的婢子、仆从皆在,娘娘可一一审问。”她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不要发抖:“此次太子遇险,国公府难辞其咎,可淇国公事君忠诚,阖府荣耀皆为君恩,绝无谋逆之心。一者,沁娘同姨娘勾结匪徒,是为了算计嫡姐的姻缘。二者,沁娘、柔姨娘都是内宅女子,断无可能得知太子殿下的行踪,算得准他今日也会去报慈寺。她们没有胆子、没有理由也没有这个能力勾结匪徒谋刺东宫。请娘娘明鉴。”
上首传来钗环摇动之声,徐嫔也跪了下去,朝那折屏一拜:“淇国公府绝无谋逆之心,请陛下明鉴。”
☆、第 6 章
沁娘不敢哭了,顾想珑之前虽然有所猜到,但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她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听见屏风后面传来响动,而后移出一双明黄龙纹的靴子,扶起了徐嫔,再转向她这边:“朕不知,徐英有这样一个聪慧伶俐的孙女?”
顾想珑仍是低着头看那双黄色靴子,旁边还并这一位丽色裙摆的宫妃,只听见徐嫔开口回答:“陛下,这是我家表妹,是吕州顾刺史的嫡女。”然后她便唤跪着的两人行礼:“快拜见陛下、贵妃、太子殿下和郡王殿下。”
顾想珑和徐琏沁依言行礼,接着便听见上首传来男声:“起来吧。”
两人起来,顾想珑终于有机会半垂着眸看了一眼当今天子明德帝沈穆。明德帝今年已有五十好几,两鬓有星点灰白,五官只是普通,平坦着一方国字脸,但因为不怒自威,
明德帝想了片刻的顾刺史,道:“顾长彦生得一个好女儿呀。”
丽色裙摆一曳,响起一道女声:“陛下,这顾小娘子已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依臣妾看她面色坦然应答稳当,不似作伪,证词与大理寺呈上来的仆从证词也一般无二,看来那帮匪徒幕后主使另有其人,还请陛下明查。”
明德帝也赞同:“贵妃所言有理。两个小娘子也莫掉泪了,徐嫔将妹妹们都扶起来吧。”他一挥手,忽然又赞了一句:“妹妹肖姐,果不其然,国公府养得女儿都好似娇花一般”
这句话说得暧昧,顾想珑感觉殿中气氛都凝固了。就在此时,殿外疾冲进来一人,他步履急促,有些歪斜地冲进来,到明德帝身前直直跪了下去,抱住他的大腿开口便是一句哭腔:“父皇,儿臣死罪——”
那人穿的是蟒袍。
当今天子膝下子嗣单薄,除去已故的前太子,仅剩二子。听称呼,想必来人就是皇长子吴王。这位永王乃是明德帝微末时期同原配所生,算来年岁也有近四十,想不到还这样能屈能伸,随时都能落下一把男儿泪。
吴王前来哭诉陈情是意料之中。太子遇刺地点是吴王的封地,若是行刺成功最大得利者也是吴王,此番山匪行刺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吴王。
这实在是一出好戏,只是皇室秘辛,顾想珑看得是在尴尬,立刻就垂首收敛了目光。
贵妃连忙咳了一声,清场:"夜深了,徐嫔先带两个小娘子回自己的漱玉殿吧。"
徐嫔没有一句废话,纤腰一福,行了礼便领着两个妹妹果断退场。她位居九嫔,独居一座漱玉殿,距离贵妃的延禧宫也不远。一路上,徐嫔一言不发,很是沉默。顾想珑并徐涟沁随她回去,才进殿沁娘就又跪了下去,她一路都在忍泪,现在才放声哭起来,呜呜咽咽都是在求娘娘救命。
徐嫔像是累极了,被大嬷嬷撑着,一手还按着额角,皱着眉看了看她,半天又没开口。扶着她的大嬷嬷吩咐宫女把沁娘拉了起来:"娘娘身子不适,今夜就请两位小娘子先安置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说着,指了随行一个叫染梅的宫女带她们去偏殿。
染梅是徐嫔宫中得用的大宫女,顾想珑一路上还特地再看了看,翠姑姑没有跟来,她果然是贵妃身边的人。顾想珑与徐涟沁分在偏殿相邻的两间,染梅一直跟在她身边打点,比起徐嫔端庄寡言,染梅就活泼很多。等她换好了寝衣,舒舒服服坐着让染梅擦干头发。
染梅拿着玉梳,起手就是一句:“娘娘自来就有头风的久疾,今日不巧又发作了,才没法子和小娘子们叙旧,七娘莫要介怀。”
顾想珑闻歌知雅意,顺着点头:“自然是娘娘身体要紧。”
“还是七娘体贴人。”染梅手下不停,笑着开始和她说些宫中趣事解闷。
不过到底是漱玉殿大宫女,说的话都很有分寸,都是些宫女太监或是前朝无伤大雅的小趣事,今晚延禧宫中几个大人物的事情却是半点也不沾。等头发擦干,染梅再端来一碗温热的酒酿小圆子:"这小圆子甜甜的,最是安神,娘娘交代七娘用一碗再睡,一定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