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泠儿点点头,道:“这也是内门众人被杀害的时间。”
“还有一人不知去处。”刚出房门,莫泠儿伸手拉住我,我甚少与她如斯接近,此刻她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衫传至我臂间,琥珀色的瞳仁在清冷月光下映出了我的影子。
“嗯?”我回头,视线不经意撞上她的,如石子撞入深潭,擦起一片水花。
“子磐大师在此闭关。”她并未察觉我眼中的涟漪,撇过头看向整洁的小院,兀自言语道:“闭关之处何在?”
第十九章
我在脑海中将内门各处搜掠一番,随后摇了摇头,内门之中空间巨大,且闭关之处定有禁制,想要在这洞天中寻到一个刻意隐藏之人谈何容易。此刻已腹中空空,带来的干粮早被吃得七七八八,莫泠儿将最后一张薄饼递给天道宗的弟子,嘱咐众人围坐成御敌之阵,而后拍拍手起身走向院外,她在矮墙那头朝我勾勾指头,而后沿着台阶朝小院后山的绝壁走。
“小院座落千山绝壁之下,此处远离弟子居所,虽僻静清幽,但生活不便,可寺中两大长老却长居于此,所以,除开为闭关的师尊护法,我想不到其他原因。”莫泠儿在我前方慢行,她并未回头,像在自言自语:“不如先去看看,是否能寻到子磐大师踪迹,若无发现,再待至外门询问子明长老。”
“嗯。”我抬步跟上她。
院落依山而建,绕过院子周围的矮墙向后山行去,有一条窄细步道延伸着环绕山腰而上。步道虽仅容两人通过,但地面坚硬平整,下有砖石为基,仔细观察,可见路肩还嵌了星石,若在月夜,星石反射月光,会将步道映得璀璨亮堂。
路的尽头是个十丈长宽的平台,平台依附一侧山壁,另一侧便是悬崖。平台上植被稀疏,只沿着崖边斜斜种了一排石楠。我拢了拢衣襟,见莫泠儿正驻足山壁前细细摸索。她时而附耳,时而施诀,时而触碰,时而敲击,只是这山壁纹丝不动,回应她的只有千山黑沉的天幕和山风空灵的呼啸。
此刻已近卯时,我借着从乌云后偷偷露脸的月华光辉扫视了一眼崖边蓬勃的石楠,判断出那红绿相间的顽强植物近日才被人细细修剪过。须臾,早已移开的视线再次被那格格不入的石楠吸引,人迹罕至之地,突兀地生出一排被悉心修剪的石楠,这种强烈的不和谐终归让我感到了无法解释的异样。我急急向莫泠儿挥手,而后大声唤她:“这边!”
莫泠儿有些疑惑地走来,而后被我催促着来到崖边。二人探出头去,只见石楠西侧与山壁交接之处,有一条隐蔽小路通向下方山石之中,道旁残留零碎禁制,当空豁开一个裂口,才将小径才显露出来。小径那头,一个两人高的洞口赫然出现在山石之上,远远看去,山洞内里黑黑沉沉,见不真切。莫泠儿扶着山壁就要下去,被我一手栏住,禁制撕裂,情况不明,我不能让她涉险在前,于是执了明珠,示意她紧随其后。
重瓣莲座之上空空如也,但周遭环境提示我们,此处极大可能正是子磐大师闭关所在。莲座与千山灵脉相通,其后泉眼灵雾潆绕不散,洞壁缀满星点灵网,其中灵流丰沛满溢,一见便是修炼最佳所在。洞中物品规整,甚至置物架上的瓶装丹药都整齐归置,随时能待人取用。
“常闻子磐大师踔绝之能,如此钟灵毓秀之地,竟闭关百年未得飞升,可见机缘所在宿命天成,强求不得。”莫泠儿叹声道。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的飞升,那样断情绝爱伤尽人心的决绝果断。我想,若要为此,还不如在下修界做条舒适咸鱼,省得以后窥遍三界,连儿子都给出残忍差评。
山洞设有耳室,内有展架陈列书籍,此刻山风自洞口长驱直入,遇上耳室窄小入口便发出响亮的“空空”声。莫泠儿在外间检视查验,一会取了泉水探入银针,一会又将置物架上的药品辨认分类,我回头确认她无恙,而后抬步进了耳室。进入之前,我从未想过接下来的遭遇会让我两差点见了冥王,而多年之后想起,我又有些矛盾地庆幸这番经历。
我自小顽劣淘气,常与青仪斗智斗勇,几次被他封禁在僻静无人之处不得出。十五岁那年暮冬,初雪姗姗来迟,我登初云峰顶赏雪,与白狐玩闹至深夜,次日宿醉,日上三竿不起,青仪敦促早课,罚抄心法百次,我心慵意懒逃出书房,却不到半日便被抓回,禁足多日,心法抄毕方得出。自那时起,在独自进入陌生空间时,我便常留一缕剑气于空间之外以为退路。
我用这个方法消弭了多次青仪的“暗算”,长大后更被他嘲笑“小人之心”。但随着时光流逝,他和我的关系从“教化”渐渐变成“照料”,俯仰之间,我慢慢长大,也慢慢明了事理。于是,这个习惯最后也归于心安,渐渐失去了其他意义。可不知为何,那日在穿过空空作响的耳室入口时,我竟鬼使神差的延续了这个习惯。
堪堪向展架正中的竹简伸出手,我甚至还没看清标题,背脊重击之下传来剧痛,一股腥甜之气当胸涌出,我眼前一黑,全身脱力,只来得及将右臂前伸撑住展架,勉强稳住身形。一道黑影自入口处闪过,而后再也不见踪影。“站住!”我突然想起莫泠儿还在外间,只好大喊一声,心想或许可以拖他一阵,也给莫泠儿一个警醒。
无人回应。
直觉不妙,我顾不上思索太多,只想着跟上那黑衣人,以免他伤害莫泠儿。谁知入口之上流光溢彩、绚烂纷繁,刚劲剑气被织成禁制,差点闪瞎我的眼睛。我召出无垢挥鞭一击,果不其然,剑气没入禁制之中,而后便销声匿迹。
直至后来的许多年我都不敢想象,当日若没有那道遗留剑气,我该如何及时逃出耳室,又该如何在之后的遭遇中窥得因果,那些被时光割裂的岁月和我七零八落的人生,是不是就会自此遗落于命运的长河,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后来,我只能猜,那是冥冥之中我向自己讨来的好运气。
借助那道剑气撬开禁制之时,外间激战正当终结,黑袍男人一掌将红镰击落,而后指尖直击莫泠儿枕后而去,灵流倾泄,莫泠儿应声倒下,只是我破障而出意外的打扰了他,他回头看我,而后抬掌将昏睡的莫泠儿推至墙角。
“住手!”我刚自耳室走出,还未适应冷冽月光,我眯着眼,手执无垢向前抬起。此人灰袍加身,胡头覆面,一件玄色斗篷将人从头到脚裹住,只有掌间法诀泛出白光。他背对群山,面朝石穴,月华光辉洒下,反将他面貌覆于阴影之中,周身阴戾之气让人不自觉的胆寒。
“延明大师?”我偏头询问。
“哈哈哈”他仰头大笑,却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嚣张回应道:“本想少杀一人免生枝节,不想你竟一心求死。如此,我便不客气了。”一开口,他的声音便超越山间呼啸的风和夜幕裹挟的冷,让即将到来的单方面屠杀变得如此真实。无垢在我手中微微一颤,而后鞭柄牢牢贴紧了我渗汗的掌心。我偏头看向莫泠儿,她嘴角有些微鲜血滴落,内息不稳,虽然昏迷,却闭目蹙眉面露痛苦神色,可见神魂受创急需休养生息。
绝望和愤怒的情绪占据着我,虽无胜算,我却也不会平白受制于人。“海天一色”一出,我将周身灵流聚拢,与“引灵”同时祭出,两招同发,霎时,磅礴灵气自天地间奔袭而来,再直直追击黑衣人而去。
高手对决,一击可分胜负。
铺天威压笼罩,我看不出他的招数,也估不出他的境界,可他抬手捻诀的那刻,我却知自己再无胜算。一时间狂风大作,洞天之中残存灵气排山倒海般倾泻而下,一张巨大灵气网当空落下,须臾便将我那点灵流侵吞殆尽,只余零星白色波纹星点闪烁一瞬,而后便如抚平的波澜再无踪影。
“无知小儿,不自量力。”银质覆面遮住了黑衣人大半的脸,看不到表情,衬得他声线也极寒无波:“待我杀了你,再来收拾她。”他冷哼一声:“不过,念你勇气可嘉,我可以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想怎么死,我都满足你,要不要?”一击之后,他感知了我的境界,言辞更显轻蔑。我像是他圈养的家禽,可随意抓来,也可随时料理。我抿了抿唇将倒灌咽喉的腥甜咽下,没有顾得上答话,胸中不适让我皱了皱眉。并未如期而至的告哀乞怜似是让他起了逗弄之心,他像面对玩物般昂昂不动,声线上扬斜眼嗤笑:“或者你道个歉,让我带走她,我便饶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