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生死一线,这黑衣人的境界之高,即便我与莫泠儿联手与之一战也难已取胜,更莫说眼下莫泠儿已被他偷袭重伤。可我死便死了,莫泠儿该如何脱身?思及此,我放缓脚步,起了护障,心知此人灵力高强只可智取,我嘴里全然不落下风,心中却早已推演了百计千谋:“要战便战,你屠了这南华寺,我哪能轻易放你离开?不过你若将她留下,再向她道歉,我倒可以考虑暂且饶你性命。”
“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黑衣人不再调笑,双臂环绕周身施诀引动灵流。空气似乎突然变得燥热,连山间寒风也被这炙热驱散,震耳欲聋的嘈杂乱音裹挟灵流而来,耀眼白光更是让我短暂失明。黑衣人并未容我智取,他简单粗暴的夺了我的五感,而后瞬间直面了我的底线。一时间,我眼瞎耳聋,全失反抗之力,识海巨震之时,神魂之力倾泻散逸祭出体外,本能的为我抵挡这致命一击。只是这最后一道屏障在直面那强大灵流面前时,已是支离破碎、不堪一击。
生与死的距离此刻是那么近,我似乎能清晰的感受到生命的消逝和肉与灵的剥离,斑斓俗世在我眼前渐渐散逸,温热鲜血也紧跟着慢慢变冷,我从来认为生命颀长,从未想过它竟会终结得这么随意。
“真是遗憾,我都没能保护她”,我想。
然而,最后的那刻被灵流的主人强行中止,黑衣人一击而出,而后蓦然收势。莫泠儿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她以身相搏,拼了最后一丝气力拦在了我和黑衣人之间,掌间靛色灵流仅余星火,却毫不畏惧想要融入我护障之中。黑衣人见此举动,竟也是突然收势以致灵流反噬,强势灵气将他直接撂上半空,以致再施法诀才稳住身形。
“想杀他,先杀了我。”我正奇怪黑衣人的反常举动,莫泠儿抹去颊边血迹,嘶哑声线无比坚决。她只手护于我身侧,另一手虚虚撑着一把银色长剑,周身醇厚灵气消失无踪,神魂之前缺了护持。然而,在黑衣人洪水般阴戾威压面前,她却未显半点退缩,她微微仰着头,目光中像浸透了浇不灭的火。我与她共度患难多次,却从未如今天一般接近死亡,此刻,我从绝望中回过神来,还未来得及思考对策,就被她这番激烈的剖白乱了心神。
她在保护我,我想。
如此,即便死了也值得。
我上前一步,将她笼于我所辟护障之中,正想无论如何,都该开口讨个先手,却在余光中看见她微微摇了摇头。
“我本来很好奇,你二人是莫逆之交还是鹣鲽情深,竟都抢着去死。只是事已至此,他放弃了选择,也放弃了道歉,这意味着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你都要跟我走。”黑衣人指了指莫泠儿,而后收回视线咧着一侧嘴角看向我,嗤笑道:“而你都必须死。所以无论是哪种关系,都不再重要了。”
跟他走?我诧异地看向莫泠儿,但她明显毫不意外,只是紧紧咬着下唇,神色凝重。
“我好心劝你放弃抵抗免吃苦头,可你却执意要拉开阵势与我一战,何必?今日寻到你,我心情不错,便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若安安分分跟我走,我可以饶他一条小命。”他低着头,一手轻轻拍去斗篷上的浮灰,言辞颇有些漫不经心:“可若你执意一战,我却也不介意多杀两人,只是,有些可惜了你这精纯血脉,恐怕世间再难寻得。”
零碎线索被骤然拼合,此人就是那杀了印光、屠了法寺、自蓬莱远渡而来,夺那诸多灵魄之人,如今,他竟明目张胆要劫了莫泠儿上蓬莱去。
何其嚣张。
我瞳孔骤然放大,雄性本能让我胸中陡然生出莫名勇气:“你敢!”我抬起无垢指向他。
“哈哈哈。”黑衣人完全没将我放在眼里:“有何不敢,杂耍小儿,能耐我何。”
他成功的激怒了我,我忘了“智取”一事,无垢顺势脱手而出,直击黑衣人面门,只见那覆面之下,漆黑眼眸微微一动,黑衣人身法极快,足下轻轻点地,不动声色便避开了攻击。接着,他只手捻诀,一道剑气眼看就要脱手而出。
我瞳孔微微放大,目光凝聚于那剑气之上,却被身侧一道剑气乘虚而入。我急急偏头一瞥,那股靛色灵流裹挟长剑击中无垢鞭身,将其钉于石壁之上,无垢脱手,我战力陡失,措手不及。莫泠儿脸颊微微颤动,死死盯着那黑衣人,掌中剑势未收,长剑以灵流牵于她手,在黑沉的夜色中分外夺目,此刻我终于认出了那抹靛色,正是郎溪山下竹林间的那把神兵。
“放了他,我跟你走。”莫泠儿说。
黑衣人收势大笑,抬臂鼓掌毫不掩饰他的得意:“知进退,识时务,姑娘好胆色。”他边说边走向我,前襟上金线纹绣的交颈莲蓬随着他诡异的步伐忽明忽暗,我向莫泠儿大喊,却在扑面而来的汹涌灵气中失了声,只是无助地向后跌去,而后便遁入了永不完结的混沌之中。
第二十章
我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醒来,身后是三界禁制捆束的冥界之门,魂塔在前,黑长甬道寂静无声。我轻飘飘的,赤色天地间,我感受不到岁月的消逝,只是被无形的力量指引前行。
我死了吗?难道就这么结束了?
魂塔之内无墙无顶,眼见一派赤红天地,一尺直径的黑珠铺天盖地氤满洞天,中有褐色瞳仁一开一合,黑珠在稀旷空间内巡游穿梭,发出低沉呜咽之声。
无数黑瞳注视之下,一纤瘦人儿素纱裹身,白稠束发,正端身跪坐,周身被赤色薄雾裹挟,清瘦小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魂官端坐高台,头戴紫金发冠,身披石青衣袍,脚踩粉底高靴,正盯着横亘胸前由的五彩晶石,流光溢彩的人生映入他的眼,让他一时展眉、一时沉思,许久都没有动作。
“道君灵慧之魄中,为何有他人记忆?”肃穆殿堂落针可闻,最终还是堂上之人打破了平静。
女子闻言,抬起头看向那魂官,再低头垂眸小声道:“灵慧属我道侣所有,我与他互换一魄,寓意夫妻同心。”
“是吗?既是心心相印,为何不光明正大,而要在自戕之前,偷偷施法?”魂官扔下判笔,平直剑眉拧成了八字:“如实告知,或可恕你刻意欺瞒,你想清楚,再来答我。”
魂官话落,女子仍低着头。
魂官也不催促,只盘腿端坐案前,闭目养着神:“你慢慢想,我等着你。”他说。
半晌,女子似是理顺了思路,她慢慢挺直了背脊,声线平静无波:“一切因果,小女皆可据实相告,只是,在那之前,小女想让大人应我一个请求。”
“请求?”魂官仍是闭着眼,只是自然接过话头:“所求何事?”
“自是你我皆无法拒绝之事。”女子深鞠一躬,此时抬了头,魂官的态度像是给了她勇气,言辞间她竟渐渐占了主动。
“哦?”魂官睁开闭了许久的眼,斜乜那女子:“我倒不知,竟有人敢在我面前开这个口。”他一手轻轻抚过五彩晶石,眯着眼继续说道:“道君是觉得我小小魂官早已绝圣弃智、惯常任人摆布,还是觉得你于冥界渡魂之恩重若泰山、大过天道?”
“呵。”魂官说得激动,干脆扔下判笔起身踱步:“道君一生深仁厚泽,慈心救苦,渡生魂,结善缘。若非弃了自己,或能得道飞升。”他驻足女子面前,粉底高靴只差一步,就可以不管不顾将那女子踢入轮回:“只是没想到,道君从来无私,今日却要仗着冥界欠你的那点恩情,要挟于我吗。”魂官此言不怒自威,黑瞳停了巡游,齐齐停将下来,褐色瞳仁不约而同地转向那女子,空灵呜咽由缓至疾,让我也不由胆寒。
“大人说笑了。”女子并不争辩:“这要求的确有些过分,但却非小女刻意刁难。小女到这冥界,本就不是因为对人间毫无留恋。”她顿了顿,目光直视那魂官:“而是想借魂魄新生,给我留在人界的那缕残魄一个机会。”
此话一出,魂官徘徊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他瞳孔微缩,似是十分诧异,驻足回头看向那女子:“什么机会?你经轮回再入人间,便会忘了此世恩怨重生七情,再结下的都只是来世因果。而你那缕残魄之中,无论蕴藏多少今生纠葛,也都会随着你的再世为人消弭无踪。如此,哪里会有什么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