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三位长老商议,因门内情况不明,请他们暂时留在外门之中应付变故,我将印光大师的骨灰交与子明供奉,而后便回身来到禁制之前。灰疏仍在我衣袍之内,我与莫泠儿将灵流相连,将祝湛和其余弟子护持其中,而后众人相对入定。我将周身护持灵流纳入识海,灵台大开之下,赤金剑气长驱直入,久久停驻神魂之前。一时间识海巨浪滔天,往昔岁月被剪切成散碎影像,那些幸福和快乐、坎坷和痛苦、畏惧和厌恶、甚至是点滴不可言说的求而不得,都像清晨市场上被人挑挑拣拣的蔬果,接受着毫无遮掩的翻查检视。我在翻来覆去的疼痛和煎熬中忍耐了约莫半柱香时间,只在须臾,这赤金剑气骤然撤出,翻涌的识海恢复平静,滔天巨浪骤然消失,涟漪散去,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我重起护持,收了法诀环视四周,发现已然身居内门之中。
与莫泠儿相视一眼,此刻我才意识到,与其说刚刚我们面对的是内门与外门的屏障,不如说那赤金禁制之内,其实是南华寺的先人在千山之上另外辟出的平行洞天。除了将熄未熄的寥寥香火,凌乱四散的斑斑血迹、处处可见的狰狞尸身以外,这禁制之内的景象与外间别无二致,甚至连莲台之上护佑众生的金身如来露出的微笑都一般的恰到好处。只是,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广阔空间里,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代替了绕梁而上的纯粹灵流,肃杀威压自四面八方破空而来,所有人都为眼前景象震惊,一时间都楞在了原地,只有鞘内神兵轻颤着,发出铮铮轰鸣之声。
莫泠儿抬手,将就要逼近我一道的肃杀剑气击退,而后捻诀施法,赤色红镰脱手而出,旋转着不断与凶手遗留的零散剑气交兵。我闭目打坐,默念抚心诀,支出护障笼罩众人。灰疏得了护持稍稍平静,缩着胳膊盘着腿靠近我身侧,他低着头,甚至不敢抬眸看向当空淆乱的状况:“真吓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吸了吸鼻子,小声的说。
一炷香的时间后,周遭才渐渐平静下来,空间里的残留剑气被红镰击碎后散逸而去,我收了护障,起身去殿外查看。虽然对现状有了猜测,但我还是存有些微侥幸,我抬头看向莫泠儿,提议道:“不如先找找还有没有活口。”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抿唇埋首四处查看。
法寺共有庙宇七座,藏经阁和宝库各一座,演武场一座,戒律堂一座,居所三十六间,另有采买、洒扫等十数处。众人花了一个时辰粗略搜索了山中角角落落,在每一具被寻到的遗体之上打下预先准备的标记。日月睛铺陈的纯白气幕之上,一百三十八条突兀刺目的绯色红痕,是这些人曾经鲜活过的仅存证据。
洞天之中毫无生机,连日月光华都是幻像。眼看日暮将至,莫泠儿将迷踪袋内所有的明珠释上穹顶。大殿那头,祝湛正擦着汗,低头翻找盛物的器具,灰疏则指着东侧,在对一名天道宗弟子说着什么,收殓遗体的任务繁重,让多日马不停蹄赶路的我们有些历乱无章。
我将一名青袍弟子的双目合上,视线扫过他流血的七窍和紧握的双拳,接着我解开了他染血的衣襟。只见胸口当中偏左侧肋下,一个巴掌长的豁口早已活血流尽,结块的黑红血痂堆砌在伤口周围,将内里皮肉衬得苍白狰狞。我按压伤口四周,接着插入银针,银针顺势戳入皮肉,而后迅速变得乌青发黑。果不其然,面对人多势众的佛寺弟子,他果断选择了借助毒物的帮助,这与曾在天道宗使用毒物的凶手再次契合。
莫泠儿并未避讳,待我检视完尸身,她立刻在殿中另寻了一名青袍弟子拉开胸前衣襟,查验以后,她回头告知我:“此人并未中剑,仅是毒发致死。”话毕,她起身连续勘验,继而将遗体整齐列于布巾之上,只见十数遗体仅少数胸前有一掌长宽的伤口,而更多的是七窍流血而亡。我用银针随机探验,确认所有遗体都有中毒痕迹,却鲜少被刀剑所伤。此刻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凶手如此善于用毒,但在弑杀印光之时,茶水中的毒物却仅仅只能让人失去战力,说明与在此间刻意屠杀不同,杀害印光,并不是凶手的本意。
凶手潜入天道宗,本是为探听消息而来,然而那日议事堂所闻,我们调查的结果让他如坐针毡,印光大师离席时,凶手尾随而至,他于潜藏之处忐忑地看着印光给延明手书了信笺,而那封询问交颈莲蓬的信笺,应该会直接确认他的身份。情急之下,凶手破门表露身份,印光与他相识,故而请他入了居所。此刻凶手只想将印光毒至毫无战力带走或者囚禁,但不知为何印光在昏迷之前奋起反抗让他失了先机。起先他想以剑交兵,与印光对了几招,甚至将印光手掌击伤,佛珠击落,但杀心一起,他便意识到不能让遗体被早早发现,于是匆忙中掷出蚀骨针取了印光性命。
杀人之后,凶手渐渐捋清了思路,于是他打扫战场,毁了信笺。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天道宗的消息早晚会传到南华寺中,于是只好返回南华寺,盗走晶石,干脆将内门之中屠灭殆尽。此时,他已无须再遮遮掩掩,于是投出致命毒药毒杀过半,而后再以剑屠净未死之人。
半个时辰后,我于大殿之上与莫泠儿比肩而坐,听了我的推测,她沉默半晌,而后紧捏双拳跟我确认:“所以,按你的推测,这一百三十六人与印光大师一样,是因凶手想要隐藏的身份而被刻意屠杀。”
“是啊,如此丧心病狂,天理必然难容,不是不报,日子未到。”我想安慰她,却也被这惊人的事实摄了心神,不自觉的喉咙发紧,连声线都走了样:“只是……”
“何事?”莫泠儿已经起身,听得我话语又赫然停步。
“凶手使得蚀骨针,修为太清之上,且与印光大师相识,更是能随意通过内外门之间的禁制。若如子明长老所述,禁制只有‘掌门信任之人’可以随意通过,而那凶手胸怀杀心、背了人命,决计无法于禁制前袒露真元。那他的身份,似乎只有可能是与印光大师极为亲近之人。”
“所以……凶手应该就是印光大师的师兄弟或者弟子。”莫泠儿看向我。
“延明大师?”我脱口而出。
已过午时,收收捡捡颇见进展,而对凶手的推测让我们心中沉重渐增。
南华寺的失联,是我与莫泠儿远道而至的原因,虽然那些无法完美解释法寺悄无声息的脑中场景,让我们对寺中现状早有预计,但直面这场单方面的残忍屠杀,还是给众人带来了无以承受的悲伤。
我抬头再望半悬气幕,红珠多数集中在七座庙宇之内,居所和演武场有点滴零星,其余各地一毛片甲,而千山主峰之下,占着洞天半数面积的东侧,与西侧我们如今所在隔着一片竹林,那头云山雾霭,灵流涌动,正如雪碗冰瓯,干干净净,如此钟灵毓秀之地,极有可能是掌门居所,甚至可能是子磐大师闭关之处,我询问一众弟子,均答竹林间设有禁制,并未越境查探,于是拉上莫泠儿,一起前往探个究竟。
日月睛上看不真切,如今接近竹林,才见穹顶与竹枝间随风摆动的残破灵气网,是被人用暴力撕碎的禁制余留,而那些散落林间泥地的零散残片更是因失了归途,没头苍蝇般穿梭奔袭,偶尔撞上竹竿,便草率地调过头来,随波逐流,仅余莽撞。我确认了弟子适才所见是完整赤金禁制,于是心有惴惴之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难道凶手仍在内门之中?
小院建在山腰一块开阔的平地上,周围并无遮挡,远眺可见东侧竹林和更远处的庙宇殿堂。院内并排建着两间禅房,此刻已是深夜,月光被乌云遮蔽,进入屋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灰疏取出火奴将两间屋内的油灯尽数点燃,这才看清了内里的模样。
莫泠儿通过辨认床边墙上张挂的画像区分了这两间禅房的主人,右手为尊,所居者延明大师,另一间的主人,便是印光。居所内干净整洁,被褥平铺,书案规整,地板也扫得干干净净,除开消失的两个主人,一切都维持着平和的假象。我用指尖轻轻擦过木质床沿和半开的窗棱,而后向莫泠儿展示指尖薄灰,从这薄灰看来,延明大师已经消失超过半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