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背着手走过来,一边低声咳嗽,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闻灼弯腰行礼,扶着老先生落座,又递上一杯橘红茶,“叔祖父,喝些茶水润润嗓子吧。”
按辈分,闻灼这声“叔祖”并没有叫错,只是闻老先生在族学执教了大半辈子,师威深重,闻灼平素也与其他人一样都称他老人家为“老师”或“先生”,以表敬重。此时闻灼忽地以闻家孙辈的身份唤他“叔祖父”,倒让老先生觉得有些意外。
“好。”老先生接过茶杯,茶水温热,带着一股不难闻的药味,缓缓饮下几口,咽喉脾肺似乎真的舒服了些,他声音略低哑地道,“其实不必多跑这一趟来给我送药,昨个他们已请了大夫来看诊开药,没什么大碍。”
“心病还需心药医,”闻灼蹲下来,挨在老先生椅子的扶手边,看着他认真地道,“我知道您是为着周蠡的事伤神,才突然抱恙的。”
老先生愣了愣,沉默良久,才道:“我如何也不曾料到,他竟会做出那些事……”
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单薄少年郎,随身只带了包袱和一箱书册纸笔,却独自从家乡寻到滁州来拜师求学,恳切真诚地让人动容。闻起乐是亲眼看着周蠡在那几年里如何发奋勤勉,才学出挑,言行举止也从没有差错。谁曾想,前日闻起乐从熟识的滁州提刑官那里得知周蠡已被带去地牢审讯,其中更多内情并不方便多言,提刑官说的隐晦简单,闻起乐却不难猜到周蠡所犯之事定然牵扯甚深。对于这个得意门生,他曾经有多欣慰,此刻就有多痛心。修身持正、崇德向学是闻氏族学对门下弟子的训诫,老先生自己遵循了一辈子,也一向耳提面命地教导学生如此。周蠡之事如晴天惊雷,让老先生在震诧痛心之余,也疑心自己是否早已识人不清,自以为的苦心教诲其实是做了无用功。
闻起乐自嘲般叹道:“年岁愈老,愈发多愁善感起来了。”
“叔祖父,您是真正桃李满天下,可您的学生们并非栽在后院那些有根无腿的桃李树木,可让您时时修剪枝桠、施肥除虫,有少数意志不坚的,经不住别处阴风邪雨,便难免长歪了,又怎么能怪到十数年前培养他们成材的育苗人身上。”闻灼往杯子里添了些茶水,温言宽慰,“您若是为着这事劳神伤身、自疑不安,倒让那些真正践行了您教诲的学生如何自处,我们这些晚辈更要心疼愧疚了。”
看来闻灼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功夫着实长进了许多,能把自己的心绪感慨猜个八九不离十。老先生忍不住伸手在闻灼额前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你这小鬼头,说起劝哄人的话来也这样头头是道。”
闻灼笑地乖巧,“我可还有许多这样的话,都是肺腑之言,您还要听么?”
“不必不必,”老先生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面上愁容散开,显出些平日的从容轻松,见时辰已近正午,便问道,“可要在这里用午饭?”
闻灼点头,“族学的饭菜许久没吃过了,当然要趁此机会再尝一尝。叔祖父,我再邀一人来好不好?”
一刻钟后,严恪进到宗祠后院,在老先生面前站定,毕恭毕敬地弯腰作揖,“晚辈严恪,冒昧来访,请先生莫怪。”
“我记得你,小灼结课那年来滁州接他回京的少年人。”老先生抚着髯须,点头道,“都长大了。”
闻老先生对除八段锦之外的功夫知之甚少,自然不可能与严恪这样的江湖人士谈论武学刀法,好在严恪这些年行山踏水,又有写游记的习惯,聊起所到之处的诸多见闻,老先生也很是感兴趣。
三张食盘端上来,里面俱是三碟清淡素菜,一盅浓郁骨汤,碗里适量的白米饭。
闻灼看着自己面前的食盘,笑叹道:“真是一如当年。”
闻家族学三餐皆有规制,菜色从来就是如此,鲜有变化。闻灼六岁来此开蒙学习,与其他学生一样吃住都在族学,他年纪小,却从不挑食,极其懂事乖巧。想起当年的情形,老先生笑了笑,擦净手,执起木筷,“用饭吧。”
闻灼盯着那碟清炒莴苣片,犹豫片刻,还是端起碟子递到了严恪手边。他一直不喜莴苣,从前为了不浪费还能忍着咽下去,此时有严恪坐在身边,没了这个顾虑,他当然是不想再勉强吃不喜欢的食物。
严恪很自然地接过来,放到自己的食盘里。
“……”老先生默默低头,只装作不曾看见。
食不言,三人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又略歇了会儿,他们向老先生拜别,从宗祠出来,天色尚早,闻灼想起要挑些礼物带给自家姐姐,便同严恪一起到滁州城东西街市去。
杂货铺子里,严恪握着一个用鲜艳颜色绘了红鲤鱼的小巧拨浪鼓,一摇便发出咚咚的声响。他又拿起一顶漂亮的圆耳虎头帽,用胳膊肘碰了碰闻灼,“这个怎么样?”
闻灼眼也不抬,“姐姐用不上。”
“唔,不是要送给将出世的小外甥?”
严恪也是在夔州时听他说起才知道,闻家姐姐已怀胎近六个月了,中宫皇后有孕是大喜事,本应朝野同庆,不过这是帝后来之不易的第一个嫡子,便极其小心谨慎,并未把消息昭告天下。
闻灼摇头,“外甥或许会有许多,可姐姐只有一个。”
严恪愣了愣,随即笑着抬手抚他的后脑勺,“小灼这么乖啊。”
“……”闻灼抿嘴,眼神示意严恪赶紧把手拿开。
“可挑到满意的了?”他们已逛了好一会儿了,仍是两手空空,倒是经过家具作坊时,看中了一张有靠背的矮方软椅,正合适摆在巷口那方石棋盘旁边,给郑掖老先生与人下棋用,闻灼便订了两张软椅请伙计送去。
“没有,”闻灼叹气,姐姐本就不缺什么,他以往带回京送去的也都是当地新奇特色的小玩意,可姐姐在滁州待过的时日比他更多,比他更了解滁州风物,便无甚新奇的东西可送,闻灼轻轻戳着手边瓷娃娃的喜庆圆脸,颇有些苦恼,却忽地眼睛一亮,欣喜道,“走,去找郑老先生。”《$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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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去到城西巷子尾的小院,郑掖夫妇都在家,两人向郑老先生和夫人问好,表明了来意。原是闻灼的主意,自家姐姐幼时在滁州生活,后来迁到京城,已有多年未曾再回滁州,他无法把故乡山水搬到姐姐面前,便想到请郑掖挥毫将滁州风景入画,带回去送给姐姐。
郑掖爽快地答应,可以入画的景致颇多,便择了两个出来,一是闻家宅院所在的宽街巷口,另一是城外的白柳长堤,又约定了交画的时日,届时闻灼让人取了直接送到京城。
郑老夫人爱听小唱(1),二老准备出门去,便由闻灼他们作陪,一起到街口茶楼里听去,顺道用晚饭。
到掌灯时分,他们将郑掖夫妇送至家门口,道别后便要回去。行至离闻府不远的地方,路边卖糖水宵夜的摊子里坐了两个人,看见他们走来,便都站起身,其中一个正是那天夜里潜入周蠡宅院的滁州皇城司探事头领,另一个更年轻些的却不曾见过。这两人等在这里,又一直看着这边,显然是找他们有事。
闻灼与严恪过去坐下。
领事人对严恪道:“我等有要事告知国舅爷,严侠士可否先离开。”
闻灼瞥他一眼,冷淡地抢答:“不可,现在说,或者别说。”
不管是何种要事,闻灼都无意避开严恪不让他知晓,更何况能让皇城司领事主动找上门的,想来是桩麻烦事。这人要闻灼掺和进麻烦事,又要隐瞒严恪,惹得闻灼有些不悦。
领事神色尴尬地看着旁边更年轻的那人,见他点头,才道:“这位是京畿皇城司派来的,奉命到此找国舅爷。”
那年轻人清了清嗓子,对闻灼道:“陛下口谕,请国舅爷随我等回京,有紧要事宜。”
闻灼皱眉,“几时出发?”
“后天卯时,赶最早的那趟官船。”
“知道了。”闻灼说完,便拉着严恪起身一起离开。
严恪低声道:“不问到底是什么事?”
“不必,他知道的也就那一句口谕。”
皇帝指示京畿皇城司急召他直接回京,便是要当面告知他具体事宜,此等机密紧要之事,又怎能轻易让传诏人知晓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