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没事,起火时,爸心情不好,在天台吸烟,消防员过来,搭了云梯把我救了下来。”薄明光低低说,轻拍儿子手背。
薄兆莛移开目光,在一片白大褂里寻陈纯然。
看到了,陈纯然正给伤员包扎创面,侧脸对着他,光洁的额头,目光专注沉静,动作娴熟。
薄兆莛抬步。
“别去打扰她。”薄明光一把抓住他胳膊。
“我不说话,就过去给她看到我没事就行,我怕她担心我。”薄兆莛说。
薄明光抓着儿子胳膊的手紧了紧。
爱情,这就是爱情!
年过半百,忽然间又感受到爱情的震撼。
陈纯然单腿蹲跪地上,专注地给一个患者做焦痂切开减压术。
患者颈部胸腹环形焦痂压迫气道及血管,限制了胸廓及膈肌活动范围,呼吸困难,如果不及时切开焦痂减压,很可能脑部血液供应降低,造成脑缺氧。
薄兆莛过来,陈纯然抬起眼皮,眼睛星子聚拢,明亮璀璨,不过眨眼工夫,又低头救治伤员,薄兆莛小心穿过伤员回到薄明光身边。
自家的公司起火,实在没心情报导,大□□了别的记者。
伤员紧急处理后送上救护车送医院,先前救出来的伤员渐渐减少,大厦出口,消防员又朝外抬伤员,没担架了,抬着胳膊和腿,远远看去伤员伤势极重,焦红的血肉,双手软软随着,严俊拉过一个急救推床快步迎了过去。
大厦顶楼,摇摇欲坠的巨大霓虹广告牌在浓烟和火光里晃了几下,如断翅的大鸟坠落。
陈纯然给伤员完成焦痂切开减压术,包扎好,抬头间,眼睛睁圆,瞳仁紧缩,尖声叫:“严俊,快躲开!”
严俊回头看来,年轻的充满春春气息的娃娃脸,下一秒,轰隆一声巨响,硕大的广告牌挟着高空下坠的惊人力道直直砸到他身上。
大地颤动,器官在巨震中移位,身体站立不稳,陈纯然脑子里有瞬间空茫茫的,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片刻后,凄厉的嘶叫冲出喉咙:“严俊!”
朝着坠塌的广告牌冲过去。
“严俊!”
“严俊!”
……
数声惨切的喊叫同时响起,方卉、孟涛、苏北……在陈纯然之后直直狂奔过去。
火光未散,浓烟肆虐,广告牌坍塌的地方离火场很近,往前每跨一步就离死亡近了一步,明知道生死瞬息,却没有一个人脚步迟疑,广告牌铁架高温滚烫,皮肉触上去,哧哧灼烧的焦味,几个人没有感觉,奋力往上抬钢架。
消防员过来帮忙,巨大的铁架移开,急救推床被砸成扁薄一摊废铁,严俊已没了人形,血水皮肉骨骼杂揉,那张稚气的娃娃脸,又大又圆的眼睛,还有可爱的小酒窝,再也看不到了,白大褂浸染成鲜红的血衣,诉说着主人的遗憾。
“严俊……啊!”
哭叫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穿过浓烟直冲云宵,眼泪如决堤的水汹涌。
路边行人,消防官兵,无人指挥,不约而同肃立致敬。
十二岁就直面死亡,总以为足够坚强,其实没有,这一刻,严俊脆生生的声音,可爱的笑容,纯粹率直的言语,同事几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子里回放,欢乐的,流泪的,恼怒的,记得的和遗忘的场影一齐在陈纯然脑子里涌起,身心都在诉说悲痛,两手在空中抓挠,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
耳膜嗡嗡震荡,伤患痛楚的呻-吟入耳,烧焦味儿充斥着鼻腔,陈纯然咬牙,紧抿着唇,朝同事伸出手。
许多双手伸手交握在一起,紧紧握了一下,随即,一齐起身,转身,眼里泪水未干,又投入抢救伤员的战斗中。
一台接一台手术,轻伤中伤重伤病人都要照顾,所有医护连轴转,接连一个月,没有一人离开过医院。
累得撑不住时在值班室眯眼休息一会儿,接着又投入救治伤患中。
三和火灾事故因医护行动迅速,救治及时,烧伤患者三百六十七人,死亡人数仅五人。
十一月三日,中心医院举行严俊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会。
黑白照片上,严俊稚气的娃娃脸,唇角酒窝深深,欢快地笑着看着众人。
众人失声痛哭。
“你后悔选择这个职业吗?”方卉在哭声里喃喃自语似问陈纯然。
“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做烧伤科医生,我想严俊也是。”陈纯然哽着嗓子说。
“听说,你跟薄兆莛分手是因为薄家要你辞职,你不考虑辞职吗?”方卉看向灵堂一侧。
薄明光和薄兆莛都来了,薄兆莛一身黑色西装,清峻消瘦。
“有所得必有所失,我考虑的很清楚。”陈纯然没半丝的犹豫。
严俊死了,他的死没让大家退却,反而更加斗志昂扬。
伤患多,叶佳音肚子很大了,仍坚持上班不肯休产假,陈纯然不骂她偷懒走神了,总担心她太过负责身体承受不住,每次碰面就要叮嘱几句,要她注意身体,别太过劳累。
张雅更加不用说,以医院为家,一人顶两三人用,每每给病人换完药出来,一头的细汗,擦一擦,顾不上休息片刻,又忙配药往病房去。
苏北以前不动声色地明哲保身,生怕承担责任,现在却闷头救治伤员,从不去想伤患是不是刺儿挑,会不会救人反惹是非上身。
方卉忙得没时间煲汤炒菜收买郎泽的胃,大叹拿下郎泽任重道远。
三和火灾事件起因很快调查清楚。
薄明光查到孙勇与陈继军勾结收受贿赂,供应钢材以次充好,召开集团会议,解除孙勇职务,申请银行冻结他财产并报警,孙勇请求给他一个小时,他和家人告别,薄明光同意,孙勇在离开会议室后,利用解除他职务的文件尚未下达各部门的时间差,潜进三和大厦配电房,支走电工,制造了电线起火爆炸事件。
孙勇被判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三和将用劣质钢材建设的工程全部爆破重建,向陈继军索赔,陈继军破产,友发公司倒闭,公司和住宅拍卖还债。
陈继军给陈纯然打了许多电话,陈纯然没接。
早在母亲去世那年,她就没有父亲了。
一个没有公德心没有一点社会责任感的父亲,她也不想认。
许桐给陈纯然打电话,却没有帮陈继军说情请陈纯然找薄明光求情,而是大声叹息:“姑丈怎么能这样做,房子安危非同小可,豆腐渣工程会害死人的,然然,你不要烦恼,做人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
又骂他爸助纣为孽,活该。
许国朋失业了,年过半百的人,工作很不好找,每天灰头土脸到处奔波。
“对了,我姑姑和姑丈在打离婚官司你知道吗?我姑姑要离婚,姑丈不同意。”许桐又说,叭啦叭啦。
陈纯然没注意听,眼睛看着窗外,北风从枝头吹过,一声比一声急,风声里夹杂着鞭炮声,又一年过去,除夕到了。
这些日子遇到过薄兆莛几次,他过来探望三和烧伤住院的职员,两人淡淡颔首后擦肩而过。
陈纯然心里很清楚,薄兆莛还在等着自己,不需要她辞职,只要她一个眼神,跟他说一声“我想你了”,两人就能和好如初,但是她不想说。
甜蜜和美的家庭她也想要,却要不起,薄兆莛能为了跟她在一起不管不顾,她却不能。
年二十九过年,年二十七这天,烧伤科收治了一个冻僵老年女患者。
患者被发现时在室外低温环境下至少超过三十小时,神智不清,皮肤全层及皮下组织三度冻伤,皮肤呈黑色,冻伤周围组织出现水肿和水疱,部分组职四度冻伤坏死。
不知患者名姓,没有家属签字,什么都顾不得,陈纯然即展开急救,将患者置于水温38-43℃的大容器内温暖,目不转睛监测,等患者肌体回暖后,微波测温后,静脉滴注补液治脱水和血液浓缩,开放气道……急救持续了十五个小时,直至下半夜三点,患者才转危为安。
把患者交给同事,陈纯然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值班室里洗过澡,一头栽倒床上。
很累,从三和大厦火灾起,接连三个月没好好休息,身体到了强弩之末,从手、肩、背、腰,到大腿,被打折了重新组装了一般,疼得麻麻的,呼吸牵动胸骨也在疼,喉咙烟熏火燎过一般,眼睛长时间无影灯照着,针扎的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