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上去了老板。”小姜从钟甯身边走过,钻进了电梯里。
等电梯门在钟甯身后关上,钟甯才深吸一口气,又一步一步朝张蔚岚走过去。
很多东西不必言说,已然悄无声息地暴露在空气里,随着生命的呼吸融入骨血之中。
是他们那早已面目全非,却仍然不肯断气的偏执。
原来,他们都还念念不忘。一个因为一无所有,一个因为付出过所有。
钟甯在张蔚岚对面站住,离得有些远,不是能好好说话的距离,起码还要再往前走两步,但钟甯还是能闻到张蔚岚身上浓重冰冷的烟酒味。
他抬眼瞪着张蔚岚,微微张开嘴,嗓子眼儿一抖,竟堵得厉害,不免一阵失语。
张蔚岚狼狈得不像样子。惨白的脸色,灰扑扑的神情,通红的眼眶,下巴上乱糟的胡茬,浑身上下每一根毛都是恹的,全是他通宵达旦辛勤找死的成果。
一股邪火突然蹦出来,钟甯胸口闷得厉害,很想薅着张蔚岚的衣领,一拳打碎那张讨厌的脸,然后大骂一顿:“是啊,当初起名叫Azure就是因为我想你。我被你甩了八年还是忘不了你。一见你我就浑身不自在。就是这样。你知道了难受,想死就去死啊?非跑我跟前做什么?”
钟甯都要怀疑张蔚岚是故意的了。不然为什么,张蔚岚总是把自己弄成一副要死不活的德行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王八蛋,从小到大都是这副混账相,他一点儿也没学好。他每次欺负钟甯都能得手。每一次。天上地下再没有谁,比张蔚岚更会惹钟甯心碎。
冤家吗?钟甯也不知是欠了张蔚岚几辈子孽债,这一生要倒此血霉。
钟甯恨得想戳裂心窝——你明明就是仗着我疼你。
钟甯被欺负到这般田地,还没能吭出一声,张蔚岚个不要脸的缺德玩意倒先委屈上了。
他往前虚走两步,浑身像脱了力气,似乎走两步就能一头栽地上。张蔚岚堪堪伸出一只手,闹不清是想干什么,是要摸钟甯的脸?还是想去拽钟甯的衣服?
不知道,因为他的手刚抬起来,又战战兢兢地放下了。再一抿唇,一眨眼,眼眶更红了,漆黑的睫毛也湿漉漉的,像刚淋了一阵毛毛雨。
钟甯绷紧了小腿,这才没丢人地再往后退。
钟甯的眉头拧成死结,一腔堵塞中总算钻出一口虚无缥缈的气儿来,声音轻得要命:“你这是干什么?”
张蔚岚咬破了舌尖,再经不住片刻的忍耐。脑袋上顶着Azure的牌子,他再也不能铺石垫路,试探着,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努力把钟甯抱回怀里。
平衡扽不住了。假面被击碎,心头的鲜血被烈火烧尽,精神在崩溃,疯狂地叫嚣着,乞求着。
张蔚岚脆弱地弯了弯腰,还是不敢碰钟甯,他仔仔细细盯着对面那张叫他魂牵梦萦的脸,突然说出了一句伤天害理,应该碎尸万段的话。
张蔚岚竟哀求地问:“钟甯,你还会要我吗?”
第83章 “我他妈求你了行吗?”
钟甯怔在原地,一时间胸口和脑袋都没了。
张蔚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后悔了。”
张蔚岚活到现在和生活对峙过无数次,每一次都筋疲力竭,每一次都一败如水,但他头一遭把一句话说得这么委屈。
委屈到一股酸味强横地杀进钟甯的鼻腔,逼得钟甯大喘一口气。
八年了,时间的能力强大不可侵犯,钟甯没多好的记忆力,已数不清那些细腻的点点滴滴,他只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有一处是空的,他只知道他从没放弃过为张蔚岚痛苦,从没放弃过为自己拼上所有也换不来的初恋痛苦。
而这一刻,当张蔚岚低下头,朝他说一句“我错了,我后悔了”,钟甯忽然觉得这八年他都白活了。时间那所谓的不可侵犯也白搭了。
他仿佛被轻而易举地拽回了年少,拽回了天不怕地不怕,放肆热烈的那些年,拽回了为张蔚岚抠心挖胆的那一天。
那些残缺破碎的记忆不讲道理,它们真假难辨,没有顺序,没有规律,它们生搬硬套地凑在一起,被一把野火淬成了最狠的快刀,凶残地捅了过来。
真疼啊。
“你说话啊。”张蔚岚身上的烟酒味就要把钟甯压死了,他又胆战心惊地求着钟甯,“别再那么客气的对我好不好?我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办。”
钟甯眼睛发涩,但他没眨眼,甚至努力把眼睛睁大一些:“那我该怎么对你?”
张蔚岚破罐破摔地问他,他又要去问谁?
张蔚岚默了默,苍白干燥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你打我一顿,或者叫我去死都好,就是别这样,好像我们已经......”
他把话血淋淋地咽了回去。——好像我们已经彻底结束了。
他们本来就已经彻底结束了。他们早就搁浅在干枯的死地,彻底结束了。
电梯传来“叮”的一声,有人要下来了。
这声音敲在钟甯神经上,狠狠给他敲回了现实。钟甯清醒过来,飞快搓了一把脸。
他来不及多做反应,下意识就扯住张蔚岚的衣袖,给人往门外拽。
张蔚岚毫无防备,又像个没死透的尸体,被钟甯拽出踉跄,但他还是没吭声,乖乖跟着钟甯走,低头死死瞪着钟甯拽住他衣袖的那只手。
那只手拯救过他无数次。那只手和记忆里似乎不太一样,可明明就是那只手。那儿不一样了?
天已经见黑了,路灯亮了起来,今天不营业,酒吧没点霓虹灯,高高擎起的“Azure”没有亮,寂寞地躲在黑灰里,掉了光芒,沾染寒冷的尘埃。
门口正好停着一辆出租车,钟甯拽着张蔚岚大步走过去,大风呼嚎着撞过来,钟甯的头被撞得嗡嗡作响。
“你......”钟甯松开张蔚岚的衣袖,看了眼出租车,又看了眼张蔚岚,“你是喝多了。先回去吧。”
——赶紧走,让他好好喘口气。
张蔚岚眼见钟甯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收回去,一时间竟吓得魂飞魄散。
钟甯还张嘴赶他走。张蔚岚根本反应不过来,就像掉下悬崖的人,来不及多做他想,会瞬间伸手去抓一棵纤细的稻草。
张蔚岚一把扣住了钟甯的手腕,捏得死紧。
先前一副马上归西的死相,碰都不敢碰钟甯一下,这回被一脚踹翻命门,倒忽然回光返照了。
张蔚岚那是从阎王手里抢来的力气,大得骇人,拖着钟甯就往一旁的小道里拐。
“你放开......”钟甯整条手臂都麻了,手腕被攥得没了知觉。
钟甯傻眼了,认识张蔚岚这么多年,打娘胎里两人就凑在一起,他从来没想过张蔚岚会这样令人害怕。
张蔚岚生性冷僻,情绪大多都绷着,憋在心里自我摧残,那自虐的能耐不晓得比正常人强上多少倍。如此崩溃地胡乱发疯,一点儿也不像他。
“你不能赶我走。”张蔚岚小声念叨,飞快地说。
钟甯听不见他碎叨的什么玩意,只能六神无主地喊着:“你......你先放开我!让人看到像什么话......”
张蔚岚拽着钟甯转过墙角,忽然扭头,双目血红地说:“我再也不会放开你。”
钟甯立时哑口无言。
他分不清张蔚岚是醉了还是清醒。或者醉了和清醒都不重要。钟甯能看出来,他对面的人已经完全失控。
这些年张蔚岚该有多孤独?一个人流放自己,冰冻的胸腔被铁索穿透,独自撕扯在这空旷世间,虚伪假装地活着。
而当那唯一的一点点幻想就要消失的时候,无声的悲哀终于挣裂意识,歇斯底里的恐惧肆虐膨胀,将全部顽抗都吞噬得片甲不留。
夜晚还未到漆黑,淡淡的黑暗将没有归途的人围困,一盏昏黄的路灯无法指引方向。
张蔚岚一把将钟甯推去墙上,钟甯的后背撞得生疼,感觉肩胛骨都要碎了。
“嘶......疼......”钟甯瞪着张蔚岚的脸,“你到底......”
张蔚岚一步跨上去,掰过钟甯的下巴,吻了上去。
张蔚岚的唇压上来那一刻,钟甯仿佛听见自己全身的神经正一根一根崩断,他就要疯了。
比他更疯的是张蔚岚。
两张嘴唇压实,第一瞬的触碰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叫人热泪盈眶,恨不得声嘶力竭地大喊。
但下一秒就变了。那细枝末节的滋味变了。变得和“熟悉”有了出入,温度,皮肤……哪哪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