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凤游已抽身站回了翠姜面前。
翠姜抬头,努力地看着裘凤游。
翠姜仍旧无法想明白原因,但是她知道,不管是什么原因,帐子里的人现在都毫无办法转圜裘凤游的心意了!而且他们的反对虽然明显,但并不是那么不留余地,他们愤怒,愤怒郁闷到极点,依旧不敢大声喊叫,也不敢直接走出去宣布皇储的真实归属,因为他们忌惮裘凤游,忌惮这个现在看起来像个疯子,却又冷静缜密得吓人的裘凤游,割不断的血亲李家,甚至已经和李家息息相关的裘凤南,薄家的姻亲,现在又因为自己……父亲也牵连其中!
说得明白些,现在帐子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和裘凤游一体同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反抗的余地……
裘凤游就算是疯!这一甘人等现在也只有陪着他疯的份儿了……
“翠姜。”凤游蹲身下来,用手轻轻托起翠姜小巧的下颚,望着她含泪的眼眸,“答应我,不要想太多,就像在面对群狐时一样,放心地跟着我,好吗?”
事已至此,翠姜知道自己根本无从选择。
不过有一点尚好——她爹应该是同意的!她爹点过头!就在她进帐之后第一次望向她爹的时候。翠姜咬了咬牙,回想了一下那个点头,心下稍定。
还有一点也好,她娘也是同意的,这本来就是她来的目的……只是在意外旁落之后,阴差阳错地又回到了原点罢了。
翠姜呼了一口气……
“回答他……回答他!你回答他!”
众人一震。
比之凤游的热烈笃定,在这出戏里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沉默得像是空气,而当空气幽怨又骇人地凝结之时,裘凤城死死抓着他父皇的床幔,指节已经因为过紧而泛起了青白。
他盯着翠姜,眼中都是戾气!
翠姜被吓了一个机灵。
裘凤游将翠姜拉到了自己身后:“对不起,凤城,这不与翠姜相关,是哥哥的问题,是我情不自禁。”
裘凤城红涨的眼中一颗硕大的眼泪滚落,又迅速用手擦净,回过身去不看众人:“你不要说话,我要她回答。若是……若是她愿意跟你,我不会勉强,但是皇位……还请二哥收回吧,我,我不愿意违背父皇的旨意。”凤城的声音黯然,听起来让人心酸。
翠姜能感觉到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裘凤游震了一下,喉结滚动,干涸而勉强……
半晌。
“我说了,我只要翠姜。”裘凤游停了停,“选妃大典如此兴师动众,榜文已昭告天下。不要说是我做了抢夺弟媳这样的事再无德行可继皇位,便是姜儿,也只能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的侍妾,就连侧妃的身份都不能有,更别说有朝一日为妃为嫔。所以……我们,你,我,翠姜,事到如今都无从选择了。”
好像隐藏了极大的不忍,凤游吸了口气望着翠姜:“姜儿,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凤城吧,告诉他,你愿意跟着我,哪怕……仅仅是相守。”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所有的人都看着翠姜,看等着她的反应和决定。
良久……
“王爷,请放开我吧。”翠姜说着,轻闭美目,一痕泪光直抵雪白俏丽的下颚,依依跪了下来,在她爹的面前,双手交叠匍匐在地,久久不起。
半晌无语,翠相无奈摇头。
翠姜起身之后,却再也没有看其他人,只是凝望着凤游,就好像她的眼中只有他:“王爷,请回答翠姜一个问题。”
凤游点头。
“王爷你可知道,翠姜头上此时戴着的是什么?”翠姜道。
“凤城送给你的步摇。”凤游道。
“不错,正是北扬王侧妃的金步摇。”有一滴泪在翠姜的眼底聚集未落,煞是动人,“想来王爷是知道的,这只步摇一旦摘下归还给北扬王爷,您还的……便是大齐万里的江山!而王爷得到的不过是一个从此无名无姓的孤女。用一根金羽毛换了一根稻草,王爷可曾想过,若干年后你会后悔?”
拉起翠姜的手,凤游微笑:“对于裘凤游来说,你只是你,比江山更珍贵。我不会后悔,今天,或者是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不会后悔。”裘凤游低声道,“还有……你一点都不像根稻草。”
翠姜慢慢移开了眼神,淡淡而笑:“罢了,既然王爷觉得值得,那翠姜便应了这全部的值得又何妨?”
双双跪倒在皇帝的榻前,裘凤游和翠姜一拜而下。
风,弥漫在整个黄亭围场,甚至惊动了草原狐王,它迎风而立,嗅着飘自山下直冲而上的风。
这风……新鲜而充满悲伤。
由副相翠少平代笔,李记和薄宏定二位护国公监笔的传位诏书,“按照裘贺朝弥留之际的旨意”迅速昭告天下。
裘凤城,成为了大齐新一代的帝王!
这也意味着,大齐先帝裘赫朝为期百日的国丧之礼开始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自从回到端阳之后,翠姜便被圈在了家中,哪里也不能去,每日只在自家花园中拘着。
当然她也再没有见过裘凤游和皇家的其他人,甚至她爹也一直在筹备新君登基大典和国丧之间应接不暇,只回家过两三次,也皆是茉茉说老爷回府了,再听说就是老爷沐浴完毕,匆匆忙忙又走了。
除了翠少平,同样不归家的还有姐姐翠忱,虽未册封,但是作为新帝的正妻,翠忱每日带领着宫人守灵安起,着实省去了贵妃粟月怡的诸多麻烦事。
对于这个儿媳,粟月怡十分满意,也十分心疼,每每看着翠忱妥当地处理着一应事务,总会觉得安心。不过有一件事她觉得很遗憾,就是翠相的二女儿,那个叫翠姜的孩子,那样聪慧灵秀,举手投足自有一番独特的气韵,仿佛天生在骨子里便有着一根洁净的傲骨和另一根魅惑人心的魅骨,动人又神秘。
或许是自己太心急了,只想着这样好的女孩儿要参加皇家的选秀,直催了病中的她来,来了选上了,也病得不成样子,听派去翠府问候的人汇报,这丫头已是不好。
除了贵妃娘娘,几乎所有的人都已不记得这个曾经的北扬王侧妃的存在了,间或有人为了巴结翠忱提个一两句,翠忱也只是凝眉不语,众人看她难过也就不敢再问。
国丧自残秋开始持续了几乎整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在腊月临近之际,皇上停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棺椁也将于明日,正式移入大齐皇陵。
按礼,仙驾启程前一夜只应由新帝带领皇族亲眷,也就是先皇的家人守灵,其他人等一概不允祭拜,直至寅时正刻,先帝棺椁启程,一众臣子侍卫方可起送。
是夜,仙阶殿阴冷而肃穆。
包括新帝裘凤城,南安王裘凤南,东靖王裘凤游,西夷公主裘凤瑶以及翠忱、李世珊、薄檀湖在内的众人皆守在停放灵柩的大殿里。
已被新君下旨奉为太后的粟月怡和菡如太妃二人相对跪在金桶前,其余以裘凤城为首的人纷纷成扇形跪开。
大殿上每过一个时辰便有哀哀哭泣之声伴着焚化的纸钱悠悠飘出殿去,其余时间皆声不可闻。
夜已深……
星野阑珊,有风从殿外吹进来,裹挟着寒冷,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每个人的脸色或因哀伤或因疲惫都有些恹恹。
裘凤城望着他父皇的金丝楠大棺,上覆的贡缎有些晃眼,让他觉得眼睛酸涩得睁不开。很多次了,他都不敢直视这具棺椁,好像怕极了去想那里面躺着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着什么,念着什么,又是对着谁有怎样的期许,对着谁有怎样的无视。
恍惚记得父皇颤抖的手拉住了跪在三人中间的裘凤游,依稀能听见他含糊的话语——“好好守着大齐的江山,善待你的兄弟,无论怎样,都不要记恨于朕……”
这好像是裘凤城能想起来的他父皇说得最清楚的话了,或许他后来还在说,只是听不懂也听不见了。
裘凤城也还记得自己的悲伤,戎马半生的父亲,高高在上的父亲,神一般的父亲,就那样放下了他并不苍老却已无力的手,紧紧闭上了眼睛,将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皇权远远的抛下了。
而自己的哀伤不只寄予了父亲,也给予了一代君王,或许没有哪个君王的崩逝不是悲壮的,最高峰的孤寂始终伴随着他们,直到最后的这一刻仍是如此,多少恸哭又真是为了这个人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