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凤城至今仍觉得这一切都不是那么真实,包括自己身上的皇袍似乎都是虚幻的,可是有一幕他忘不了!
他清楚记得父亲崩逝的那一刻,他的二哥裘凤游忽然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吓了所有在场的人一跳,刚刚端药进来的李康甚至跌坐在了地上。
裘凤游闪电一般抢过了翠相国手中的金册——那是代诏新君的旨意,除了最后的名字,其余皆已拟好。翠少平已然写上了裘凤二字,甚至下一笔的“点”笔锋已现,金册却被二哥抢了过去。
接下来二哥说出了一段话,裘凤城仔细想也想不出他说了什么,好像听不懂一般,他只是记得,二哥说了皇位,还说了……翠姜。
裘凤城觉得头疼,眼前交织的昏暗和明黄从他心底翻腾出难耐的氐惆……
月亮冰冷冷照着宫墙,端阳城的夜肃穆明净。
暗夜里……
有人自宫门外一路向北而来,月色将来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或许是感知了他们手中捧着的秘密有多么重大,连忽然飘落的隆冬初雪都格外的轻,飞绵扯絮地扬撒于空中,落在来人的肩上化作湿漉漉的水珠,透了衣襟。
“护国公恭乾王李记。”
“护国公定坤王薄宏定。”
“中书门下管兆旌。”
“参知政事翠少平。”
“参见圣上。”
所有的人都愣了!包括裘凤城,一时间不明所以。
“二位王爷深夜来此……是有什么事情吗?”说话的是菡如太妃,连日哭得太多,她的眼睛肿得像铃铛一般。
“奉先皇遗命,我二人特来宣旨。”薄宏定说罢高举起捧着在手中的锦盒,神情庄肃,并不下看众人。
李记微微叹了口气,亦是托起一个同样形制的锦盒。
“宣,宣旨?宣什么?”菡如太妃还想问,一边的檀湖拉了拉她的袖子。
薄宏定庄声道:“请中书门下管大人,参知政事翠大人查验我二人手中的先帝金丸密旨是否完好,是否内容相符。”不睬众人疑惑,二人一齐动手将锦盒打开来。金光灼灼,两颗几乎一模一样的密旨金丸镇于琉璃嵌中,闪烁着深重的光彩。
管兆旌和翠少平正步走了过来,先正衣冠,再拂衣袖,后行叩拜,最终慢慢地伸手,将金丸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仔细观看。
众人皆能看到,金丸上封价值可连城的蜂浆琼花蜡,在融化又重新凝固之时自然形成的花朵完整清晰,没有丝毫的模糊错位。这种蜡非常特殊,只可融凝一次,即使有人将上面的蜡刮取收集再行融化,也再不会有花朵出现,只是含混一片,所以证明眼前的金丸,确实自封存后,再没有人打开过。
半晌。
“我二人查验完毕,金丸完好,请皇上验视。”管兆旌声如洪钟,面如青柿,两道深眉生来紧蹙不展,转身向裘凤城恭敬道。
“不必。朕信得过二位大人。” 裘凤城道,“只是这旨意于官簿上可有记载?”
翠少平将官簿呈了上来:“金丸密旨乃是先皇于大齐启元十九年露月二十七日颁于黄亭围场,由先帝亲授,恭乾王李记,定坤王薄宏定人手一册,参知政事翠少平官簿亲书,以证为吾先皇所赐。皇上请过目。”
裘凤城点了点头,上面确有皇帝的手章。
不管一众人等仍在不明中,薄李二人抓住金丸,只轻轻一拧,蜡封纷纷而落,缝隙露了出来,金丸打开,一方明黄丝帛簇簇跳了出来。
众人皆庄严无语,心怀惴惴地跪倒在地,等待二人宣旨。
最先看完遗诏的是李记,看完,双手捧好交给了管兆旌。
翠忱看到,李记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
薄宏定也看完了,和李记不同,他的脸上明显多了诧异和惊骇!而且他自从看完就一直盯着裘凤游,好像没有见过一般。
裘凤游面无表情。
“两位王爷,父皇的旨意是什么?”裘凤城看看薄宏定,又看看李记,一脸狐疑不定。
“这!这!嗨……”薄宏定跺脚,不知道说什么。
“密旨确为先皇亲书,且二位王爷所持旨意分毫不差。请二位王爷,宣旨……”管兆旌看吧,朗声道。
裘凤城拜了下去,众人拜了下去。
李记面如九霜:“众人……听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避前朝之害,遗万世之业,今孤慎思良久,痛令此鉴。特旨新帝之生母于朕之灵柩入皇陵之日,追随朕于侧,以尽伉俪之情,全母子之意,免天下之疑,除国本之祟。朕责恭乾定坤二王宣旨并以皇后之礼请新君之母上,同朕共入皇陵寝宫,不得有误。新帝当明朕之心亦是天下之心,不可忤逆。钦此。”
时间仿佛凝滞了,连烛火都不再跳跃。
宣完旨意的二位王爷已跪倒在裘凤城的面前:“皇上,当以国事为重,遵先帝遗旨。我,我二人只在殿门外恭候,待……待太后行过大礼,我二人……一力善后。皇上……您,您节哀。”
匆匆而起,四人想要快步走出殿外,终究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时刻。
李记刚走了两步,忽地被一跃而起的裘凤城死死抓住:“你们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父皇的圣旨是什么意思?”一滴眼泪从裘凤城的眼里骤然掉落,摔在了地上,碎成寒冷的光,他死死抓住李记,指节泛白。
李记握住了裘凤城的肩膀,不无遗憾的低下头:“皇上,抓紧时间拜别太后娘娘吧,子时一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的灵柩,就要和先帝一起启程了。太后娘娘会尊皇后之礼与先皇后一起陪在先帝左右。老臣想,老臣想,这也是……先帝的心愿吧。”
没有再做停留,李记和薄宏定一起走出大殿的时候,李记回身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已经是菡如太妃的妹妹,傻傻跪在原地,一脸惊恐和茫然。
李记叹了口气,迈步走了出去。
死一般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裘凤城瘫坐在大殿冰冷光洁的琉璃青石地上,口中不住絮叨。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的人都回不过神来,每个人都在努力思索着,又思索不出个所以然。
“你……是你!是你!”半盏茶的时间,裘凤城忽然站了起来,冲过去抓住凤游的衣领,不过瞬间目眦尽裂,“是你!是你!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对不对?怪不得……怪不得!”
“皇帝哥哥,皇帝哥哥……”薄檀湖从没见过如此狠决相向的兄弟俩,出声都怯了,伸出手想要拉住皇帝,却被裘凤城一把甩开,一旁跪着的李世珊忙把她扶住。
“你们都下去!滚下去!”皇帝吼道。
众人不敢迟疑,忙忙叩首纷纷退出了殿外。
烛火摇摇。
大殿之上,只剩下了兄弟二人和太后粟月怡,以及被粟月怡死死拉住哭泣,不能脱身的翠忱。
“我母妃她从不参政,从不专权!几十年恭谨礼让,没有留下一丝嫌隙包含,粟家没有一位高官厚相,凭什么?凭什么?!!”皇帝的吼声几乎穿透了大殿的房梁,“凭什么陪葬的是她?这本该是你的母妃,本该是你的!!!你有权倾朝野的舅舅,同样权倾朝野的岳丈,甚至枢密副使的女儿都是你的侧妃,大齐的天下都在你的手里,你!裘凤游!!却让我的母亲去死!你不知道,我只有我的母亲了,只有了!!!”
裘凤游一由他抓着摇晃,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说的……全都是真相。他无话可说。
父皇在黄亭围场猝然崩逝和不立储君直接传位的决定,让裘凤游彻底失去了修改这道金丸遗旨的时间。面对着自己内心对皇位的渴求,裘凤游甚至曾经在一瞬间想要蒙蔽自己,告诉自己那封遗旨一定不是事关陪葬的,那只是自己胡乱的猜测!但是当他看到泪眼婆娑凄凄哀哀的母亲时,裘凤游清醒得让自己发狂。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设了王暖这枚攻心的棋子!如果不是父亲骤然受到刺激,如果按照原计划,父皇把储位给了凤城,自己至少还有时间……
罢了。
裘凤游扬天长叹,罢了……他终究是输给了他的父皇,也输给了自己。
只是,用什么理由去拒绝这个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