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出腼腆笑容,屈俊平答:“我是有拍妳,所以才知道这件毛衣的主人是妳。这样说是否解答了妳的疑虑?”
“为什麽要拍我?”
见对方回应丝毫没有道歉意思,于文文小有恼怒,虽然好奇大于感觉被骚扰,这份好奇底下隐隐烧着燥动,好像心中私藏的祕境被威胁着公开。
但能公开的究竟是什麽?她漫无头绪。
她不时涣散出神的双眼和总是毫不犹豫的追问令屈俊平更为谨慎,他明白,当人發现自己被放在镜头下检视,却无法及时为自己發声的无助。
打量她,又穿着与那日相同的白色绵衫,微捲袖管,酒红色直统长裤为她的苍白添染一笔暗沉血气。
那似乎承载许多想法的神情使她看似冷漠,这层冷漠背后却又是一道道迫切问题。她被什麽困惑住了吗?他想。
不急着道歉,将羽球拍轻置草地,屈俊平寻着那块树根凸疣安坐其上,感觉心头有股重量,沉甸甸。
清风夹带自土壤蒸散的昨夜雨息,吹掠他心中一纸构思繁複、充满鸟唱的森林都市蓝图。
顿了顿,他用老成的声音回答:“因为妳的孤独,出人意料的特别。”
屈俊平是个擅用对话留住他人眼光的人,这是他的专业。
教书、演讲、宣传理想,说话是他的工具,一股利器。
他一直相信说话的功能不仅止于沟通资讯有无、满足情感需求。他认为说话是要说一些有用的话,有用的话就像是一台精良的摄像机。
后者利用光学原理纪录人与空间的关係,前者则利用语境逻辑探测人複杂波动、甚至尚未成理的思绪。
他想认识于文文。他必须认识于文文。
于文文一听‘孤独’两字,只觉眼眶湿红。
她想,再特别也不过是种孤独。孤独是什麽?所说所为无法适切环境,沉默的心乾冷于冰原。
那番谨慎回话听不出美意,分似嘲弄,于文文低下双眼,想见自己转身离去。
倒是屈俊平的话,像股徐徐暖风拂阻着于千芊酒红裤管下的小腿,一点一滴,攀上她如冷湖般的背嵴。
“那天,樟树下,妳是一道令我难忘的背影。”屈俊平用一种源源不断的雄厚温婉叙说着。
第 8 章 光环
屈俊平说:“妳一直背对着我,背对着校园裡的建筑,就好像背对着一切有人活动的地方。
妳就这样站在文明的边缘,在樟树林那条小径上,像是在和树说话,因为妳十分专注。
我忍不住提起手边机器将妳拍下。妳在树下静止好久,好像树真有灵性,能和妳说上几句。
我见妳低头好一阵,便又幻想妳是为情所困,有些不能排解的心事,很想上前安慰妳,虽然并不认识妳,但从镜头下看,儘管只有几分钟,感觉好像已经认识妳许多时后。
我想妳是累了,妳的两肩轻晃一下,我想妳是想通了什麽,妳点几下头。
但妳突然转身面向我的方向,妳的脸像是發光一样,就像看见了一直想见的人,就像本来无望的事又重新燃起希望。
我不敢相信,在妳身后的树林裡突然多了许多绿色或者金色的小鸟聚在一起,当时光影变化很快,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牠们像是冲着妳来。
妳好像说了些话,那些鸟便像是在和妳对答,一搭一唱,没有差错。
妳是面向我,但妳没有看见我,勾在妳手臂上的白毛衣滑落地上,妳没有發觉。
镜头下,妳的脸闪过几丝错愕,然后微笑,或许那是一种心愿突然达成的惊喜,或许那是突然想通困难的豁达。
妳身后的鸟群飞到妳身旁的树枝上,就像妳的头顶,有一圈金绿色光环。
我不明白我所看见的,但我被妳吸引。
妳像是孤独一人,却又像与那些鸟为伍为伴。这样特别的孤独吸引了我!
镜头下,妳像个影子……熟悉的影子,但在我看来,妳是一朵不知名的白花,一片绿荫鸟语下,妳的孤独超凡出众,教我久久移不开视线。”
第 9 章 诱惑
天啊!这人到底是谁?
于文文讶异,屈俊平一番话宛如抒情小调,他说话的口气与那位‘故事园’的主人竟有九分像!彷彿‘故事园’的男子藏身在这教授身躯,又坐在昔日那张永远光亮镂空的凳子上。
于千芊並没有昏头转向,鼻下隐约飘着化学乾燥剂的味道,儘管在充满阳光与土息的清新气流中显得微不足道,那与[故事园]主人时时散發的书香截然不同。
他脸上随时调整微笑的社交敏感,也与终年窝藏书堆举止羞怯的‘故事园’主人大异其趣。
但,那是告白?或者刺探?以权力之姿流泻的感性是极为诱人的,像他的声音一样。
那一句句“难忘的背影”、“镜头下發光”、“被妳吸引”、“超凡出众”不就像首情诗?于文文难忍心动感觉。
但他所形容一切,特别是那重複出现的‘孤独’两字,特别是当时连她自己未曾發觉的枝头骚动――那日在樟林下漫步,当时树上竟有着成群的绿绣眼――在在牵繫着比心动更深层的诱人迷惑。
他想打听什麽吗?或者他根本知道些什麽?他知道什麽我不知道的?我想知道的,他知道吗?于文文问自己。
而“白花”,“不知名的白花”这几个字,更教于文文不得不推开心中那道令她迷惑的记忆之门。
这门是戒心,是分裂,这门通往放手之后的无理追寻。
裡头的记忆彷彿昨夜岚雾,想要拨开釐清,却發现只是走进更深的谜阵。
这时,他又说:“对大自然的讯息敏感,是一种天赋,我们需要这样的人。或许那些科学研究解不开的问题,能在拥有细腻感受的人身上找到适切的思考方向。我说解答是种奢侈,能找到一些适切的思考方向就算是珍贵的了。”
屈俊平的平稳让人分不清是冷静?是热情?他的语调与他眼光中的温煦相互辉映,这样的深沉让于文文相信,他着实已经不年轻。
迷濛着双眼,她倾听心中无数究问。
倘若自己是一隻雨中憔悴的绿绣眼,悲情地飞撞窗玻璃,无心?有意?便能结束所有担心?
谁能将自己从泥地拾起?只能是亘古瘖哑无能的泥地?泥地无知无情,无边无际啊!
“当人和大自然有着亲密互动时,那人的身躯便彷若自然的一部分,轻盈回身,点头举手,抬头侧腰,像是身体没了生活烦恼拖累,风一样轻鬆……”屈俊平兀自幽幽地。
于文文无法停止挖掘已随秋叶凋落的时间,像是细细检视一个充满未完成句子的字纸篓。
一段奇妙邂逅揪捲疑云,疑云凝滞著于文文。
疑云持续散漫,滞留其中尚未成雨的水气,只得继续飘荡。
“我想问的是,妳是听见了鸟的声音吗?我是说……妳能听懂鸟说的话吗?别误会我或说我疯狂,鸟所担心的一些事,妳能听得见吗?”屈俊平温暖的双眼正闪动着月一般,独自面对许多黑暗的光芒。
于文文没有听见,她知道或许他说了什麽,只因他的声音像阳光一样若有似无;只因当下世界太小,太墨绿!
只因“白花”、“不知名的白花”这些个恼人字眼啊!
她已走进谜阵。不得不,向前。再向前。
一处浩浩漩涡席捲了无翅可展的她。
那迷人的声音,是谁?阵阵,宛若鸟唱……
第 10 章 等待
于文文来到这个充满樟、榕和松的校园读书。
校园座落在离市区不远的小丘上,四季清风徐徐。夏天的脚步才离开,一株桂花提早散佈秋的信息。
总是久旱才教秋意有机可趁,除了宿舍前那几株神采奕奕的金桂、草原中央三百多年的老榕、一些杉、许多松,新旧建筑间立的校园,躺在一片无精打采的焦黄中。
这几天,突然反常地下起连绵细雨,似乎没有人对这样的转变表达惊喜,雨自顾淅淅沥沥滴滴答答个不停。
坐在一间空教室裡,于文文在等待中阅读。
她读着属于老一辈教授们年轻时所读的浪漫诗理论The Mirror and the Lamp (镜与灯),一本两公分半厚,页页泛黄犹如落叶夹定成册的原文书。
裡头严谨优雅的学术用句和清楚眀瞭的叙述逻辑让于文文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