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灵(3)

作者:夜若三郎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她的不平凡底下,有着再平凡不过的怯懦。

由于不同意切除乳-房,她几乎是刻意延误治疗乳癌的黄金时机,她说她不能失去乳fan。她说:“乳-房是女人最接近泥土与水源的地方,乳-房使女人成为大地。”

母亲对于文文说:“或许我们会在乳-房的思想中,体会只属于母女之间的必然对话。”

原来母亲也爱用‘或许’!

她没有解释。但她又对于文文说了好多,愈来愈难懂,愈来愈接近疯狂。

然后,她走了,走得寂寥,没来得及说再见。

她曾掀起的环保忧患意识被另一波关注全球经济衰退的惶惶不安快速取代。

少有人再提起她的诗,少有人再说起她热切、不负责任、充满八卦的爱情。

当传奇不再被人提起,那还算是传奇吗?于文文想。

父亲更是酸熘熘地:“像妳妈那样的不平凡,何必追求!”

究竟是令人接应不暇的新鲜生活让人不凡?结交财势与才识卓绝的阶层抬人身价?又或者母亲的文才见解让人不得不慑服、不得不倾听?

洞见就算不凡,却无法长久犀利。

或者,真正长久的,只在那些有心怀念的人心中,而在那些人的心中,才有真正所谓的不凡身影?

究竟什麽才是生活中的不平凡?于文文反复思考着。

几句母亲的诗,扰乱片刻思绪――

总是天外飞来,羽一般的愁,

压垮清涟下承载一切的甘心,

因为轻与重不再轻重,

若能看见这池小水座落的,

巨大命运――

该如何看见那所谓的‘巨大命运’?在所有小小自然景緻背后。而‘羽一般的愁’啊!看似平凡的错身,却不知何时开始有了重量的思念,令她屡屡回到母亲留下的文字,揣想什麽是惊恐。

她寻思着未知,多少可能。

她承认,真是想念母亲的。

摇摇头,轻捻耳后的髮,闭上眼,试着想念彼得。

彼得总有厚实温暖的胸膛。

问着,想着,思绪漫漫,曲曲折折,时而快意,时而阻滞,不过几分钟。

于文文低头看錶,分针、秒针各自依着被设定的速度移动,没有怠惰。

身旁光影幽微,风讯清柔,没有特殊气味、骚动。

第 7 章 屈教授

几分钟结束,榕树下挤进来一个人,满脸笑容,手上一副羽球拍,臂前挽着一件女用白毛衣,像个大孩子没一点做作。

他说:“妳来了!希望没让妳等太久。我要那些打球的朋友不准跟来……”

说着,他朝草坪一方大力挥手,那裡有四个穿着运动服手拿羽球拍,比他年轻许多的学生猛做鬼脸,做势要朝榕树走来。他们互相打闹一番,终于转身摇着屁股、跑跑跳跳离开。

“唉,就是他们,都是生物系的学生,也是我打球的朋友,刚刚跟他们卢好久,叫他们不能跟来!本来都说好的……对了,这是妳的毛衣――”

递出时發现象牙白的针织袖管沾了些泥土,便将毛衣对着腿心掸了掸,才又双手奉上。

于文文接下毛衣,心想,那低沉的声音呀!

望着眼前这人,记得他在坐满学生的教室裏,以极为诱人的声音谈论着全球暖化对鸟类的影响,所有学生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那天,他的课堂演讲令人难忘――

“同学们,科学家自1860年开始纪录全球温度变化,那是多麽有先见之明的事啊!于是,今天我们可以明确地说,全球正在暖化中。影响所及,我们發现全球热浪频率增加,乾旱区域扩大,屡屡在地区温度创历史新高之后,便有酷寒、大雨、严重风灾接踵而至。两极冰块消融中,极地动物濒临绝种。温带植物最快以每年800至1000公里以上惊人速度向北迁移。别怀疑,植被是会迁徙的。可怜的是,气温还苛刻地影响着鸟类栖地!

极冰融解,水平面上升,人们居住、耕作的土地缩减,便砍伐森林寻求沃土。林地复盖率遂因各种人为、经济因素在过去三百年内快速消减。需要阴凉栖地的鸟类缺少筑巢基地,有着强壮翅膀的便举族向北方迁移;那些稚嫩美丽的留鸟,常因为筑巢危机而错失繁衍季节。牠们开始發展出适应环境的新能力,进驻乡镇、都市,在灯箱招牌间跳跃,在电线杆端伫立,在凌空缆线上惊险列队,在冗长车阵、废气浊流中眯眼穿梭。

牠们寻找建筑物的庇护,也许是屋簷内侧、窗台一角、顶楼储水塔底下,或者阳台天花板灯座。牠们在水泥环境裡寻找不熟悉、现成、看似能用一阵子的落脚,繁衍着相对脆弱而苦命的下一代……”

他的演说措辞细腻,语气热切,低沉嗓音萦人脑海。

白毛衣暖着于文文的手,她忘了究竟是在校园裡散步时将毛衣掉在路上?还是在图书馆的某个角落忘了毛衣?更不清楚眼前这位颇受学生欢迎的教授怎会为了一件毛衣相约见面?

他满头自然捲髮,细长凤眼弯成新月。

如果他当场看见她掉了毛衣,为何不当下送还?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又怎能确定那毛衣是她的?毛衣上又没有绣名字!

他竟然神通广大找到她的室友古三梅,请她留了张字条在宿舍房门上,说明何时何地亲手交还毛衣。

为什麽要亲手交还?于文文想,他想跟我说些什麽吗?

打量,發现他因运动而充氧的红颊透着粗大毛孔,眼角笑意消失的地方有三道成形的鱼尾纹,儘管他全身散發接近青春的真诚,那对荚衣轻含的静定双眸与眸中流露的沉稳光泽,让于文文相信,他并不年轻。

也许他是副教授,若是正教授便算是年轻的。而他,竟有那样一幅大而宽横的手掌!

“自我介绍,我叫屈俊平,学生叫我屈不平,妳觉得我的手很大吗?像我妈,我妈说手大的人能拿稳球拍和录像机,刚好这两件事,都变成我的最爱。”

“屈老师,”于文文礼貌地:“录像机,您玩动态摄影吗?”

“喜欢拍数位V8,录像是个很传神的词,录在记忆卡上的是人的身影却不是性灵,能拍下运动中的人,却拍不下流动中的心情。”

“您也教动态摄影吗?”于文文问。

“没有,不过学校有个专业社团,有些年轻的教授也加入,‘擎觑园’听过吗?擎举的擎,偷觑的觑,就是看的意思。我是这个社团的成员。”

“我宁愿是趣味的趣,擎举镜头,收录趣味。那个虚见觑字不是有偷窥的意思?”于文文冷冷地。

“擎举是掌控,要能掌控就要透过制约学习,觑是窥伺,意思是看得格外认真仔细。这是个容易让眼睛懒惰的时代,因为太多影像产品把我们的眼睛服侍得太好了,电影就是最好的例子,那些惊险万分的爆破、叹为观止的奇景,都让观众的思考停止在快感享受,也就是不思考了。感官刺激常常变成一种盲目的感觉,却没有累积我们的视觉经验,让我们更懂得如何去看,才看得仔细,在看的过程中,保持一定思考。学动画摄影就是要学习看仔细,不止用镜头摄影,还要用心。”

屈俊平拂下额上细汗,带趣地望着于文文。

“为什麽喜欢摄影?就为了看仔细?”于文文挑剔地。

“因为先留住人的身影,再探究人千变万化的心性,这种认识人的过程提醒着我,人是有许多深度的。”

“你都拍些什麽人?”于文文单刀直入。

“拍我想认识的人。”

“你有拍我吗?”于文文大胆地。

屈俊平停了几秒,说:“我發现妳很有趣,妳的问题都好直接,我们不像面对面说话,像是在网路上聊天,大家直来直往,好像客套全免了!”

“谢谢屈老师找回我的毛衣。”于文文不忘追问:“你有拍我吗?”

屈俊平轻轻皱一下眉头,他并不欣赏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那像是遇见扛着摄影机用其背后强大的传播机制强求受访者笑脸的记者,也像是懒惰不愿思考的学生老靠着發问延续课堂对话。

若不是几天前他透过镜头和眼前这名女学生相处了一下午,肯定调头走人。

但他实在太好奇!好奇他在镜头下所看见与看不见的一切,他不想错过,拿掉镜头之后,自己的双眼如何特写?他想倾听,那天他没有听见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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