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林裡一棵高大樟树后,屈俊平凝视着灯光照射的枝干,一些热心的同学上前攀谈。
人潮越晚越多。大家心有灵犀压低音量,偶尔望向树梢。
入夜前,大雨突然倾盆而下,来得希奇,有些携带随身广播的同学还惊讶着,为什麽没有及时雨讯。
屈俊平正和一些同学们谈到筹设留鸟观测站的构想,大雨一来,同学们都问:“怎麽办?在撤灯了!”
屈俊平皱眉摇头,说:“可怜!看来有些鸟有劫难,牠们也得想办法渡过。这阵子气温会下探,撑不撑得过就看这几晚了。大自然是充满挑战的,鸟也知道,牠们一定有牠们的方法,也许是长时间睡眠,互相取暖,也许是增加摄食量,现在,只能期待我们所给的植物蛋白發挥作用,帮助牠们撑下去。”
隔天,樟林裡多了许多绿绣眼的尸,牠们蜷缩翅和爪,眼与喙紧闭。绿丝灰毛褪成土棕,眼眶白纹是唯一信记。
遗言?抗议?清亮的眼不再,葬鸟人没来,哀!鸟魂何去?
第 50 章 古魂
一早,于文文發现宿舍信箱有封信,熟悉的字迹,工整、有力。
她惊喜拆阅。古三梅写道:
怪怪的文,鹿鸣说妳找我?搬离宿舍前,我其实唤了妳几次,妳都没回应。一个多月安顿,我现在很好。徒步旅行两週,沿途不少趣事。深坑有家故事园,主人好客、风雅,他提起一个多年前教他动心的女孩文文,说她是个在梦中寻找爱情的灵魂。我有同感。
想告诉妳,他的名字叫胡云。
该说的是,曾有一道孤魂,要对我诉说鸟的声音,我拒绝了。因为不能理解的世界让我迷失,迷失是我最无法处理的心境。过多的混乱,会让我无法振作。也许妳能。敢,愿,就认真地去。
传奇?或许都有许多真实成分!我说过。
古三梅留下新的e-mail,道好,说明期待回音。
于文文将信安置白色纸鸟旁,坐在椅子上,静静听着窗外。
读了一篇浪漫主义文学评论、几首美国乡村小诗,她披上白色大衣,步出宿舍,静慢步行。没有明确目的地,只在意耳边流转的声音。
左耳清明通透没有阻碍,听见樟和榕树林裡一片吱喳啾啼,多半是麻雀、鹌鹑。吱吱清脆、一来一往像是辩论;锐利短哮教人想像争夺食物的现实。左耳总是充满有趣而动听的声音。
蜜腊封口般的右耳是一处独立而幽深的沉睡空间,因为失去声频共振机能,那空洞,通往中枢直觉。那裡回响着母亲说话的声音,直到一阵凄怆啾咕穿透所有滞塞,鼓动废弃的膜,盈贯耳际。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呜……咕呲咕啾玆……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呜……咕呲咕啾玆……
她低头笑,不再感到疑惑。
隔天早上,她愉悦地整顿背包,白衬衫、酒红长裤,想了想,她决定换上黑色灯心绒长裤,套上白色大衣,神情轻鬆地来到研究生教室,等待江教授讲解一直说不完的济慈。
凯莉和蒂娜有一搭没一搭地閒聊,意见不是很合。
强那森盯着天花板上日光灯出神。
珍和柯林眼神没有交集,各自低头看书。
教室中深蓝夹克的彼得耀眼迷人,偶尔,他和芬妮互相交换一个珍惜而关怀的眼神。
下课后,于文文骑着单车下了小丘来到市中心。
旧市场大楼深处有一个[油粮]招牌,花生油香裡坐着绿色碎花外套的老婆婆。这裡有小米。她向老婆婆打招呼,说要买一些。
面对红花布青木门的老婆婆将身子缓缓转正,锐利眼光揪一眼于文文,便说:“妳来啦!我可等妳等久了!”
“您找我?”于文文不明白。
“是他吗?”老婆婆问。
“谁?”
“鸟有劫难!”老婆婆呢喃。
“老婆婆,我曾经来买过小米。”
“我记得,知道妳会再来,再来时,恐怕鸟有劫难。”
“是鸟卦说的?”
老婆婆摇摇头,说:“是他,一个迷失的魂。”
“神灵?是鸟灵吗?”
老婆婆又摇着头。她从身后米缸裡取出一袋小米,宽大手心微微颤抖,将沉垫垫的袋子交给于文文,望着她的眼,说:“如果我像妳这般年纪,没有太多牵挂,我不会放弃机会,我会去找解答,解我不懂的事。”
什麽机会?什麽解答?于文文想起江教授曾经说过的话,被说过的话像一张绵密而细緻的网,这些网似乎牵动着许多人,连起来,都跟鸟有关。而且,都指向很特定的某个族群!
于文文继续问:“有神灵告诉您鸟有劫难是吗?”
“是一个可怜的鬼魂。”
“我能听您说说您的故事吗?”
老婆婆微睁细长双眼,神光疲软,拄着手杖寻一张红木板凳坐下,手指红花布帘,说:“那裡面还有一张凳子,妳自己搬好吗?”
掀开红花布,于文文走进青漆脱落的木门,门后是一个简单雅緻的房间,竹编躺椅、竹编茶几、老式竹木储菜柜、各式竹篮。门旁有张红木板凳,跟老婆婆坐着的那张一模一样。
凳旁有落竹编书架,架上有书,她随意浏览,發现,那些竟是母亲生前完整的作品收藏!诗集、手记、散文、旅游手札,还有些她从没看过的亲笔诗稿、文人画、手写书籤、读书笔记散页,都收在一只没有加盖的方形竹编盒子裡。
望裡细看,一首关于黑面琵鹭的初稿,字迹飞跃弯斜,写着――
岩山伸出臂膀淌入海水
岩间窟窿筑着灰肃巢穴
那裡有初孵餵哺的欢娱
直到涨潮的水在穴裡结了细冰
昂着黑面我们振翅翻飞
往南飞往七股歇腿
溼地黑沙铺陈慷慨暖床
洲缘泥沼冷观杀戮食链
那裡咸水亲泽淡河还伺
虽然有些尘埃遮住了眼
昂着黑面我们振翅直飞
飞往七股歇腿
冬日斜说着渔家餐叙
互啄羽根的亲信全齐
悠悠落脚北村渔塭
轻食浅水鱼苗虾蟹
也有孩子做的泥娃娃衬陪
穿透蒙尘氛围放声一鸣
来年昂着黑面
我们会振翅起飞
飞往七股歇腿
也听说海水浮油霸了溼地
也知道雨中酸流威胁羽衣
只要孩子仍捏着泥土
只要渔家仍懂捕食之誉
你已准备了那样灰长溼地
我们披着黑面期待振翅
飞往七股那处生命週期
歇腿舞水都是我和你的共同记忆
于文文轻轻抚摸那张手稿字迹,感觉它呼吸着,感觉它受到礼遇。
搬着板凳退出青木门,她平静地坐到老婆婆身边。
老婆婆说:“那首黑面琵鹭我也很喜欢。老觉得妳面熟,不记得在哪见过?”
“我来买过小米。”
“也许更早以前……记不得了。”
老婆婆佈满凸出筋脉的瘦长手臂十分孱弱,她像是要举起手,又将手放回腿上,说:“我年轻的时候这裡没有这麽多楼,这麽多车,但有很多树,樟、栾、枯里珍、破布子、相思仔,那时随时可以听到鸟叫,叫声清亮有元气。”
于文文盯着老婆婆宽大的手掌,仔细研读老人的脸型和说话的样子。
老婆婆继续说:“我没有很多体力,会把故事讲短一点,很多年前我常到附近一条溪畔徘徊,有一年很久没有下雨,溪水乾到见底,后来居民决定将溪填起起来,做为公园用地,那一年死了很多青丝仔,就是青笛,牠们有白眼圈,毛色很美,叫起来好听。”
于文文贴心地将红木帐柜上一杯茶端给老人家,老人温慢喝了一口,又说:“有一晚我去溪边看看,堆土工人都回家了,我走到一丛乾掉的五节芒前,希望听到我想听见的声音,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就在我面前几步远,他叹了一口气。我问他这麽晚了还不回去?他说晚了,晚了!我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因为我看不清楚他的身形,好像一个黑影,他退到一棵破布子树下,我问他有没有看见我儿子,他说幸运的灵魂会变成鸟,幸运的鸟灵会变成孩子,这样他们就能心灵相通。我要他继续跟我说话,告诉我一些事,他说我对过去的执念太强,只看到自己,他没有办法跟我说话。但从那之后,我常梦见他,他说我的一个孩子变成了鸟,有一隻鸟会变成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