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我可以这样叫妳吗?”屈俊平终于真情流露。
“那一天,在我办公室,我知道我对妳说过什麽,但我必须向妳坦承,当时我的心裡想着一个人,这是一段往事,而那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曾经与我一起感受生命的深刻。”屈俊平说。
“那人呢?”
“她已经去世了,我很抱歉,但妳真的和她神情相似,我不由自主拍下思考中的妳,那一幕,妳像极了她。我清楚记得,她会像妳一样出神许久,好像真正的她已经不在那副身躯。那些日子我其实是小心眼而且忌妒的,我担心有人比我更使她牵挂。”屈俊平提起桌上的杯子喝一口茶。
他继续说:“她病了,却不愿好好就医,我知道她心裡有事,始终不愿告诉我,我希望她能振作,提出一些保育计画鼓舞她,一些旅游计画引诱她,最后也最真心地,我提出和她共渡一生,不管能过多久,我都希望陪她走到最后。我提出希望她见见我的家人,那些期盼我安定的老人家们。她总说这是件很美的事,但她始终没有答应,她说她的一生所剩不多,有些未解的结她仍然困惑。”叹口气,他觉得胸口疼痛。
他接着:“我一直感觉她在放弃自己,我不知道为什麽,但放弃她自己也等于放弃我们的感情,对我来说很痛,直到她生命的最后,她终于告诉我,当她病中折磨,耳中听见的鸟声突然变了,她说,鸟声说着她远方孩子的讯息,她的孩子在受苦,说不出的苦,她的孩子受伤了,她的孩子说不出话……我知道我该相信她,也知道她病得厉害,可能胡思乱想,但我后悔没有承诺照顾她的孩子,因为我始终不知道她的过去,也不知道她和她的孩子之间究竟發生过什麽。她没有多说,一天傍晚,她静静地走了,我在她身边,她就这样放开我的手,没有看我,眼中有泪。”屈俊平湿红着眼,停下来喘气。
“她过世后,我在她的手记裡找到一首小诗。”他拉开抽屉,熟悉地取出一张皱了的活页纸,递给于文文。
于文文仔细读着,心中翻腾,喃喃地她说:“那段她开始容易出神的日子,你一定不好受。”
屈俊平没有听见,他坐在滚轮椅上望着天花板说:“她曾疯狂地醉语,不停说着鸟有大劫,说着有人在黎明暗处担心鸟的悲惨命运,即使是千年古魂,也无法听懂鸟中神灵的凄鸣。于是,我觉得不得不全心投入绿绣眼的保育,森林市镇的建设与造林并行、选举主打环保诉求、校园参与社区,无不是希望创造对绿绣眼更有利的生存环境,我以为这样做的过程,便能够一直接近她的心,也许她曾经为着某种神奇的际遇将我放置一边,我不怨,我明瞭她,知道她一旦投入,便至疯狂的境界,那是一种可爱!或许一切,只是为了爱!如今她不在了,我爱上我做的事,停不下来。不愿停,也不能停!”
“我不知道当时我在想什麽,提出要妳去见那些相信鸟灵人,那些人其实是我的家人,他们都已经很老了,他们等着我带心爱的人回去,前些日子他们还告诉我,我会带一个很特别的人回来。我不知道,或许我该说当时我只想着鸟灵存不存在,许多时候,我想着那位诗人,有那麽一刻,我想着妳。妳知道吗?啊!我不该这麽说,不该这麽做,也许跟妳提这些往事都是不恰当的!我想我会离开这裡,我需要重新开始,重新找回我的安定。”屈俊平坐在旋转椅上,沉重地闭着眼睛。
第一次,他在一位年轻学生面前显出这般脆弱、苍老。
轻轻地,于文文说:“老师,让我见见他们吧!就当是帮帮我,也许,这会解开我们心中各自的结。我有这样的感觉。”
屈俊平没有回应。
她又问是否能握一下他的手,他无力地伸出宽大手心,她将那手紧紧握着,看见自己年轻的手,彷彿变得苍白无血。
屈俊平心头压抑,眼中停满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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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皱了的活页纸上,有一首用红笔写的小诗,没有日期――
青笛仔
切开红心葡萄柚
皮油香氛溢漫空气
我说青笛青笛
牠从破布子低枝降下
停进我的掌心
河下游的相思林倒了
浮晃着细沫的石岸
晒着橘身黑翅小豆娘
静静听着一个年轻人掘土
骨锹骨锹骨锹
我问年轻人掘什麽?
他说为了青笛为了青笛
原来脚边堆着鸟的尸
眼圈白纹肚绒灰瑟羽衣绿丝
多得成了丘没有一点声音
他说饿坏了掌大的生灵
显出人们无能分享土地
怎不想想那些准时晨起的歌
还有自古吟咏鸣翎的诗
骨锹骨锹直到他弓弯着
不能再驼的背
不再对我说一句
轻举一杯龙眼花蜜
伸出窗外甜香渺渺
我说青笛青笛啊
唱累了润润喉
远处那人像他刚堆出的鸟坟
跪坐着不动了
我渐渐看穿他俊美的身体
一座小山两厢消失清韵
去看看吧青笛
喝完这杯别急着开口
纵然繫着輓歌
也要捱到飞入春的天际
第 49 章 何庆
早晨和傍晚的校园,多了些餵鸟的同学,他们拿着种子、麵包,穿梭樟林一带。
有些同学好奇伫足,询问餵鸟缘故;有些兴奋围观,鸟儿飞下枝头啄食地上食物。
虽是寒冬,大家不再急着躲进建筑庇护,校园裡多了些骚动。
没过几天,樟林裡,流苏间,老榕上,挂起了宝特瓶改良餵食器,许多聪明的麻雀一下子就明白如何取食,围着宝特瓶吱喳飞舞。
入夜,才有绿绣眼一隻隻,怯生地上前尝试,轻啄、舞翅、盘旋、吱啾。牠们小心翼翼,有些还将餵食器裡的种子洒到土地上,让林间其他绿绣眼降下分食。
风中窸窣,有些人以为听见鸟声长哮――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呜……咕呲咕啾玆……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呜……咕呲咕啾玆……
社庆来了,白天陆续有同学们将长形摺叠桌搬到樟林旁水泥地,沿着排水沟放置,白色桌布,黑色摺叠椅,签到本、名牌、相本、社誌等罗列桌上。
舞蹈社插出一瓶天堂鸟,登山社祭出多款高倍数望远镜,美术社搬出十座白色纸凋,国术社的钢架上站着刀、剑、棍。
同学们接着搬出立灯、桌灯、小型探照灯,延长线接到图书馆总馆、工学院大楼。越到傍晚,越多人穿梭帮忙。
舞蹈社的同学们将展演一段现代舞,「鸟」。
早到排练的白衣舞群在草地上拉筋暖身,她们伸长手臂向上,伸长小腿向后,惦起脚尖上下律动。
灯打上了,能看见林间餵食器闪着麟光。
一段四人国术剑舞吸引人群围观,几个结实的大男生把三才剑舞得文人风雅,亦是虎虎生风。
赏鸟社發着传单,宣传冬天餵鸟帮助小鸟过冬。
围棋、园艺、集邮、古筝等社各有一些人细声对话、安静研读。
联谊社团带起信任游戏、文字接龙、比手画脚猜名字。男男女女开朗嘻笑。
一阵鼓掌,十名白衣舞者进入人群,人群退开,形成一处开阔舞台。鼓声点点在背景音乐底响起,接着,长笛嘹喨,小提琴悠扬。
舞者圆拱双手向上,手指绕转向下,惦起脚尖旋转,落地蹲下,集结一处,退开,工腿弹跳,双手开展飞翔。
揪集碎步,动如鸟语,阔步转身,似鸟群嬉戏。
一道灰色水丝随着奔跑的舞者佈出愁云,群鸟开始焦急,云手碎步,云手碎步,腾空转身迴旋,一会向上弹跳,一会蹲下寻觅。
终于,一阵激烈舞动之后,所有舞者脱去白色长裙舞衣,留下身上紧身黑色衣裙。
黑色裙摆像是鸟羽,舞者互相勾手绕圈,黑羽散出圆帘,同时跃向空中转圈,灰色水丝进场,一隻隻,带走颓丧优柔的黑色鸟群。
掌声四起,口哨鼓噪,舞蹈社员洒落叶、花瓣代替亮片、彩带,现场一片真心喝采。
于文文在流苏树下觅着一个熟悉身影,她上前握住那人的手,彼得先是窝心微笑,才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