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因为妳？错失、怯步、出神、异想，都因为妳？”
“孩子！有些週而復始走不出、摆不脱的迷阵会因为我对妳曾经造成的伤害而恶化，是的，都因为我，我只能就我所烙下的伤痕为妳修復。走过我的世纪，走出我的伤痛，妳的自由会带领妳，走妳自己的路，放下我，妳会看到之前所看不到的一些事，那些都不是我能为妳决定的。我只能鼓励妳，要有勇气。”
“妳要我放下妳，完完全全放下妳？”
“我依然念着妳，苍穹某处，总有我设法留下的思念。”
“啊！妳留给我许多诗。”
“放手走妳自己的路，别再让我绊着妳。”
“如果能重来一次，妳还愿不愿意有我？”
“……”
“有我？”
“这样的代价让我失去永世自由，与忧鬱擦身的结果，便是无止尽掉落。虽然能将掉落的气力化约成文字，那些字却堆叠出我们之间无限垠远的距离。这代价啊！”
“妳该带着我！”
“我一直带着妳，直到今天。”
“妳又要丢下我？”
“回到只有妳一个人感受的世界，透过我感受，妳会听不见别人的真心。”
“我一直很认真听！很认真听！”
“怀想我，恋着我，同情我，为我，都是多麽美好的情感，我的时间是静止的，但我所感受的爱如此跳动，妳能告诉我这是第几重天堂？我是开心的，于是我能一次又一次地甦醒，带着笑意回来。我的时间又将启动了，是宇宙的秩序？还是人的？我希望再一次呼吸时，已经能把一些事情想清楚，恨就恨吧！爱也爱了！这一次，我想知道该往哪裡去。”
“妳要我放妳自由，原来是我绊着妳！”
“我的自由，也会是妳的自由。”
“妳要丢下我！”
“妳的爱和怨都牵动我，保有妳那方没被我的故事改写过的原封地带，那裡的妳，喜怒都很洁淨，随时能灵敏地感染别人，也被别人感染，那才是妳的人生啊！”
“不可能有那样纯粹的我！有我就有妳！”
“妳不会失去我，妳让我将一部分的妳自己冰镇起来，所以妳怯步不前，现在，希望妳让我消溶，我会流进妳的温血，像当年的乳汁化作血水，血水便成就妳的全心。”
“妳骗我！妳要骗我离开妳！妳怨我时时想着妳，我一想起妳，妳就不得不面对，妳是如何丢下我又狠心要置我于死，妳要我不再想妳，好让妳清静，好让妳永远都不再被提醒，妳曾是个懦弱又自私的母亲！”
“……”
“我恨妳！我恨我必须想起妳！我恨我还挂着妳！”
“……”
“为什麽在我苦恼不能自己的时候，妳不放我自由？我一个人跌跌撞撞走来，小时候赌债缠身的褓母对我那麽无情，她把一碗滚水丢到我腿上的时候妳在哪裡？年少时，多希望在死巷子被几个女同学殴打的时候，妳能出来保护我！故事园的主人就要离开，我好害怕，不知道该怎麽开口留住他，他会带走我所有的年少梦想！我哭了几夜，妳在哪裡？大学时候，我写断了几根原子笔，为保山社拟了多少山林保育计画，那晚我们一群人志得意满到县政府递交陈情书，深夜回家，有人朝我后脑擂了一棒，我晕倒在地，同学报了警，警察送我到医院，醒来之后我就聋了一半，妳在哪裡？为什麽我保护着不聋的这一半等着听妳说些话，妳一开口，就是要离开我？从我知道有自己以来，每天就只能等着妳，从来是妳选择要我如何，为什麽我就不能选择妳？为什麽？告诉我！”
“选择让我消失吧！”
“我恨妳恨妳恨妳！”
“能说出恨，是很奇秒的，我们之间是不容易谈的事。”
“……”
“我知道皮肉受难、受委屈了，但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对□□有任何作为，只好谈心，谈到最深处，知道妳再不愿意也能恨我时，妳开始面对我们之间的不容易。我们之间是该有恨的！儘管我们都深爱着彼此。这种恨或许是妳说的没有办法掌控的自己，因为明明是爱，却任由恨生根。对我来说，那恨是使我不断沉睡和惊醒的理由。也只有妳能帮我把这种恨想清楚。妳是苍劲风云裡飘浮着的笔，我是永远无法抓紧妳这支笔的手，我们是两个时间的交界，两重呼吸的交界，感觉着遥远的妳，我，动心了！”
“我们，只是两个世界的交界吗？这是妳要说的吗？”
“我们共同经历过一个人生的难题，解决了，我和妳分离在两个世界，一重呼吸。新的问题开始了。没有办法说出口的变成一种残疾，让我们怀疑爱的可能，让我们只能空说拥抱而不能真心。”
“我就这样空荡了好多年。”
“但我们是认真活着的！”
“在脑子最苍白的时刻，也要让奇想延续思考的生命。”
“我们乘着精灵一样的翅膀飞翔。”
“精灵？翅膀？”
“那是一道心头活血，一股对极限不断思考的刁蛮。”
“心头活血？我以为那是一种心理的肿瘤，那种莫名肿胀和晕眩掌控我，催我走向幻想、疯狂。”
“心头解不开的结，肿成瘤结汙血，耗损精气。但是愿意不断思考的勇气是活血，那是种气流，能带着充满肿瘤的身躯一起腾空。不是虚幻，而是千疮百孔的肉身也该得的自在。”
“说到底妳还是要离开我？”
“让遗憾归于平淡，再想起我时，就停在那处妳曾等待着我的玫瑰园。我去了，妳在板凳上睡着，我叫了妳几声，没有醒来，于是我抱着妳回家，看见妳脱下裤袜后脚上蚊子叮咬的痕迹，我流了许多泪。多少夜，我们曾连在一起，像保留着出生前的脐带，分不开呀！”
“原来当时妳来了！我好像可以看到那天，妳抱着我，一切又是那麽清晰。”
“妳的坚强让我愿意再思考一次，我曾有过的生命。”
“我来自妳的子宫。”
“如今，我生自你不曾放弃温暖的心海深处。”
“听妳这麽说，好美。”
“我要带着这美好离开了。”
“何时能再见到妳？”
“我就在妳心裡。”
“再对我说些故事！”
“说不完。”
“还抱我？”
“妳的手就是我的手。记住。”
“我真的好想妳。妳牵着我的手时，我的手变成一双翅，飞进天空。”
“我牵着妳时，妳也同时牵着我。”
“我懂了，啊！我想，我原谅妳了！”
“谢谢妳，给我这份自由。”
“我想问妳，这世上真的没有鸟灵吗？”
“有些问题，在不同人身上，会有不同答案，这个问题，妳要自己去寻找解答。”
“妳呢？妳听见过鸟的心声吗？”
“孩子，我的时候到了，妳的声音是我最愿意记得、最美好的声音！”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妳，我听得出来。”
“别哭，我就在妳心裡。”
“在我心裡……”
“孩子！妳长大了！”
“在我心裡……”
“孩子。”
“妳要走了吗？”
“时候到了。”
“外面下着雨。”
“我是雨。”
“有风！”
“我就是风。”
“我想着妳。从没后悔……爱着妳！让我知道妳得到平静。妳还在吗？妳听见我吗？妳在吗？妳……”
“飞吧！孩子。”
于文文的衣领皱成一片，靠心口的一块湿透了。
玫瑰园开得灿烂，空气中有小黑蚊，母亲来了，张开双手宁静拥抱，再也不会离开。
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积存已久的气，气息飘入窗隙，飘进雨空，散了。
世界只留下雨声。
似梦。船难。耳际尽是大海锁住的惊慌哭号，许多双手拚命向上拨转，许多双脚向下蹬踏，年轻的、中年的、耆老的。她看到一些放鬆的身体在掉落，往黑暗裡漂去。她也在向下，不挣扎，任气息渐渐脱离自己。像灯笼熄了火，眼如谢幕，手似枯枝，往事都随海水，一个八月大孩子的天真笑脸从瞳中消失，身体缓缓冷静。冷静。
静──
第 48 章 代价
清早，鸟鸣啾啾，鸟似乎说了许多话，有心的人一直认真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