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你心裡,一直陪着没有长大的妳。那个妳变成了我。”
“所以我不能自己?”
“忘我才能起劲。”
“但我也忘了怎麽快乐!”
“这只是个阶段。”
“妳不想我吗?”
“我一直在妳身边。”
“我以为妳早就离我而去!”
“妳总要自己长大。”
“我早就听不见雨声,雨的味道让我好想妳!”
“想念让人回到过去,看看能在时间裡回头走多远,还能不觉得害怕。”
“为什麽要害怕?”
“害怕原本没机会看清楚的,突然看清楚了。”
“我不怕,我想妳再抱着我,说妳有多爱我!”
“我还是爱你。”
“为什麽丢下我?”
“我想忘掉我自己,只剩下妳。”
“妳骗人!我每天孤单地走进走出家门,两头都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我像个门一样悬在中间这麽多年,始终挂着妳,放不下,想到心痛!”
“妳有妳的生活。”
“那不同,对妳,是那个没有办法单独存在的我不得不嚮往的拥抱,对妳,我不得不牵连!”
“妳长大了,把自己经营得很好。”
“我不好!我没有办法真心拥抱,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爱,因为不说话的时候我不得不想,想的时候不得不困惑,困惑总是一种悲伤,伤心为什麽我当时没能留住妳!”
“孩子,我一直在妳身边。有时候不要自己,才能拥有对方!”
“我该杀了自己才能见到妳?”
“妳该杀了我才能见到妳自己!”
“我怎麽能够!”
“很方便,我就在妳心裡。”
“在那裡不好吗?”
“妳不快乐。”
“杀了妳妳会去哪裡?”
“还是在你心裡!只是住到另一个空间。”
“哪裡?”
“快乐!”
“我不懂。”
“因为妳会找回真心,那真的很美!”
“没有妳我会伤心!”
“没了我,妳会發现那些记不住的重新被记住了!重新安排记忆,就能打扫复尘的空间,妳会看见新的空间裡,有着快乐。”
“没有妳我不会快乐!”
“妳不会失去我,这是不会發生的事。妳是我的孩子,妳的根已经扎在我身上。”
“但我仍失去了妳……”
“不活着,也能让一些能量活下来,我守候着一个妳的空间,等妳进来。”
“在哪裡?”
“我佔住了那空间,杀了我,我会把空间还给妳。”
“我怎麽能够?”
“有我,妳不快乐。”
“我不要快乐!”
“我知道妳痛苦。”
“我愿意痛苦!”
“那就体会一下我当时的痛苦吧!杀了我,就像我用时间杀了我自己,妳不会再把我当成疑问,妳会找到妳要的解答,因为妳,我也能再一次思考,我当时究竟做了什麽。”
“妳知道妳要我做的是什麽吗?”
“……”
“否决每一次想要拥抱的心,打散每一次千头万绪中解决难题的专注,教那段不敢爱而看着别人爱的年轻日子都冻结在雨堆裡,只有冷,只有白纸黑字别人的故事,只有一直分心长大的躯体。我在许多处心裡脑裡血裡淋巴管线裡堆起一些皱摺,它们是我为妳生的肿瘤,我把它们养在看不见的身体裡,怀藏深刻!它们偶尔让我呼吸困难,偶尔让我忘了怎麽说话,偶尔让我以为自己是别人,偶尔,还让我在梦中看见妳!我舞动着这副曲折的身躯走进令人迷惘的穿堂小径,我还站得稳,都因为有许多个妳,在我的每一处皱摺裡将我撑起,因为妳说过,我会再见到妳!会在□□的思想中,体会只属于母女之间的必然对话!”
“就是现在。”
“妳好残忍!妳从头到尾都对我好残忍!”
“妳能面对我,才能拥有妳自己,打扫妳心中的落尘,让尘不再叹息。”
“但妳曾带我去过如此多的地方,没有妳,我再也不能旅行!”
“妳不会失去我,我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再相处,用一种能让妳快乐的方式。妳一不开心,满城刮风下雨,连尘也叹息!”
“快乐是什麽?”
“能够无牵挂地飞翔。”
“我好想妳,妳知道吗?”
“我知道,因为我就是妳。用妳的想我杀了我,妳的心裡会腾出一个空间叫快乐,我会住进那裡,等你。”
“杀妳是我不可能有的念头,妳是要我重新好好处理对妳的记忆是吗?我长大了,妳可以用大人的话跟我说。”
“……”
“听爸说,妳曾经想要闷死我……”
“啊!孩子!”
第 47 章 解锁
窗外开始认真下着雨,雨奔逃、翻转、失重、晕旋地向地表宿命地去。
雨和泥也许有撕裂和挣扎的痕迹,但古老月下,最亲近的关係是雨和泥,
来自同一条隐蔽的溪水,连通唯一包涌世界的海际。
尘,又叹息。
或许有人敲着宿舍房门!敲门的人远去。
或许有人点亮走廊的灯。灯开了又熄。
于文文白色的房间裡,只有单独和记忆。
“有一种病真实地让人难以启齿,因为没有话语能描述,因为所学过的造句法都无法具化这样的心情。我是多麽欢喜妳来到我的生命,妳的咯咯笑声,妳交握而挥舞的双手,妳那似歌似语的發音,妳那专注眼光中如此不顾一切映着唯一的我。我怎麽忍心?怎麽忍心相信这美好的一切在夜裡变成了深海恐惧,我向下沉,无法呼吸。睡意总与我擦肩而过,长夜裡的孤寂开始蠹食我的理智,我忘了如何平静、快乐,忘了如何让自己安稳地在这世上走下去。那恐惧又深又冷,白天对妳关怀照养的精神,夜裡却异化成让我失去对生命信仰的恶魔,我在房裡焦急踱步,不断搓揉生茧的脚指,不断咳着,只觉得夜,始终冷峻无情。直到我走向妳!”
“妳并没有真的伤害我,我记得那一夜,我看见妳流满泪的眼睛,我没事,我活得好好的!”
“我怎能预料哪天,夜的魔将我所有理智抹灭,如果没有妳,我活不下去。我必须离开妳,才有机会重新思考生命是怎麽回事!才能重新面对为母的美好底下,也有着重重艰难、困惑,以完全变调的逻辑,撕裂我对亲情的依靠。拿起笔,我不敢写出我的感受,那种大逆不道让我噤声,矮身渺小。我看着出走那夜眼前浮动冰冷的海面,那巨大的浪推浪阻,时平时劲,底下该是多麽无法估计的力道,没有规律的大地神情,是更浩瀚的基底,那无常承揽着海,海已对我示威凄呛,那最深背后的道理,究竟是什麽?”
“于是,妳写大地。”
“书写大地拯救了我。那是同样沉重的悲剧舖成的路,让我用文字洗刷心头伤口。土地原来也怀有许多毁灭、淨化、自我保护的週期,像是一个不断發病的忧鬱母亲,能以灾害發洩狂怒,犹如一把天火烧尽亲生的神话,再以胎养孕育暗赎,每季还以春的温暖活力。那生孕的力量美得惊人,那毁灭的劲道无言可毕。我不断书写我们生活的土地上惊人翻腾的大地表情,不得不同情受难的人们心中不明就裡却默默接受的恐惧。而我的恐惧便因此得到出口抒發,开始着我没有妳,却看似平静的短暂生命。”
“我不恨妳,知道吗,我来自妳,妳的子宫生成我,□□哺育我,妳抱我,爱我,妳的每个故事我都记得。”
“怎能记得?”
“那些语法、字彙我每天都在用,总有一些是妳当时教给我的。”
“孩子!我心裡有恨。”
“我感觉得到。”
“恨我自己不能爱。”
“妳爱的是我!不然妳不会经过了这麽久还如此清醒地和我说话,妳会早随朝阳蒸發散去。”
“子宫枯竭腐坏了,再没有一滴精水能润泽,荒原啊!乳水逝去,渐渐流成妳身上的血液,我的乳汁变成妳,妳在思考,我便能藉着妳回溯当时乳汁的温度,我的一片春暖情怀。”
“这就是妳所说□□的思想,母女之间的必然对话!”
“我爱妳,孩子!但爱妳不能解决我心中的恨。毕竟,我丢下了妳。我的恨在妳的皱摺裡肿成瘤结,摊不开,消不去。于是妳恍惚迷失,看不清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