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两者都不可靠,介于中间更有想像吧!”
“当然,这是比较学术的读法,我这趟去伦敦,有位老兄提出一个特别的解读,他并没有把这一段放进他發表的文章中,是私下在酒馆喝小酒时后说的。
他说,济慈在写完这首《夜莺颂》之后两年就因为肺结核病死了,死的时候才二十有六。
也许,这位天才真的找到一种方法让自己变成了夜莺,或许是遇上了鸟类的神灵把他纤维化的肺叶改成了鸟类的气囊,就好像改装备、改设定一样。
济慈不是死了,而是变成了他所希望的夜莺,飞翔在他所想像的永恆天空裡。
喔,我想我现在可以猜妳为什麽问我这个问题,妳是不是想问,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鸟灵?”
于文文呼出一口长气,吞口水时發现喉咙十分疼痛,她说不出话。
话,是多麽不可靠的人为产物,一但说出口,便要考虑理智这件容易欺瞒又不尽合理的东西,否则人家当你是疯子,说的话等于没说。
她开始想念网路交谈模式。
她觉得自己正赤luo luo摊在一个不停让想法从脑门滑到嘴边的长者面前,话,就这样犀利地射来,一直射来,没有同情,不会反省地射来。
但,出乎意料,江教授并没有藉此打开话匣,他拧开手边的保温瓶,让一股浓郁药草香漫溢。他没有喝,只是闻着。
然后,盯着于文文,他抿抿嘴,好似到了嘴边的话好不容易又收回去。
两厢静默持续了将近两分钟,他才说:“我想,大概没有时间跟妳一起把影片快送一遍,妳就回去自己看吧!我的委员会已经防堵了影片在网路上流传,保护妳的隐私,有什麽问题,我想妳知道怎麽找到我,学校裡有不少心理分析和精神分析专家,两种角度不一样。
一种讲究生理机能影响人格特质,一种是利用语言进行精神状况分析。前者呢有时候会建议吃些药来帮助稳定心情,后者则常常建议阅读和找专家倾诉。学校裡也有一些教授做灵异研究的……”
“教授,关于那位生态专家……他是谁呢?”
“喔,他呀!屈不平,我是说屈俊平,他是环境工程系的教授,拿过国科会奖金,研究垃圾及废弃物处理问题,妳也知道这裡有名的垃圾大战,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也是个有魅力的演说家。
他提出一个森林市镇的计画,这裡是大都会外围的小市镇,他认为是最适合建设成环保卫星都市的基地。腹地虽小,居住密集,高等学院林立,应该能透过宣导唤起环保意识。
他一直提出整合学校资源做社区服务,特别是垃圾处理和市区重划,他所提出的计画对学校的名声很有帮助。
妳想想,一个大学积极参与老旧市区重建,那个森林市镇的构想若是成功,对我们学校的国际声望会有很大的提升。
校方对他热情却也谨慎,没有给他太多承诺,因为参与社区建设也会引起许多后续问题,光是里民投书资源分配不均就处理不完。
如果因为他更激烈的言论而引起当地商团负面的连锁反应,校方便会与他切割,像现在他被拍到偷拍女学生,校方高层一定会约谈他,这事很严重,考验他的信誉和操守,对他想要进行的计画其实十分不利。”
“我能不能问,针对偷拍这件事,屈教授得向学校哪个单位负责?”于文文问。
“副校长办公室吧!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屈教授推行环保社运大部分的资助都来自副校长办公室,那真是个神秘的地方,总能在一些机密会议裡快速动员,掌控问题,我们这个网路督察委员会也是向副校长办公室负责的。”
“教授,我想我没有其他问题了。”于文文低声地。
“约谈总是因为关心,对于隐私的维护校方是站在妳这边的,虽然仔细想想,这个网路督察委员会也是在对隐私做监控,而且是以学校安全名义公开监控。
学生一但用学校给的密码上网,行踪、贴文便都在监控之中。
学校提供无限上网,也同时提供无限监控。自由与制约同时流通,这让进行网路活动的人,有更多需要谨慎思考的……”
“教授……”或许是怕江教授又轻易挑起长篇大论,或许是飢饿的身体传来令人發窘的咕噜,也或许是某些问题迫切地不得不找到出口。
于文文问:“这世上,真的……没有鸟灵吗?”
江慈贤那副公私分明的僵硬神情突然现出柔和,顺着鬆弛许多的眉骨肌肉挂上黑框眼镜,深遂而水灿的双眼像是要跳脱背景所有静止的黑,穿越让人低落的心情。因为那裡正开绽着某种明媚风光。
他想说些什麽,他停止,然后他问:“妳认为,这世上,有鸟灵吗?”幽缓的速度,破天荒等待回应。
于文文环顾这间看不见窗外的办公室,第一次感觉黑是种很不客气的颜色,不会疼惜,没有温暖。
但凝望江教授脸上那片前所未有的坦然,感觉他又回到一个浪漫主义诗的教授身份,愿意好奇、倾听,勇于打破陈规。
她拈起白毛衣一角沾粘着的细长秋叶,转黄的叶面仍有几处绿色圆圈,那是尚未褪尽的叶绿素,那是生命消逝的过程,也是时间的痕迹。
时间在于文文的迷阵裡如何烙下痕迹?
以一抹无法被白毛衣夹带的黑影?
以一段没有记忆体能承载的对话?
以许多夜裡不眠不休的网路记事?
以那些不知所为何来的偷拍事件?
啊!不公平!暗自惊呼,于文文几乎热泪盈眶。
紧握手心底的叶,想要揉碎逝去的。
抬头,迎望江教授的耐心,吸一口气,于文文说:“寻找鸟精的想法似乎能帮助我思考一些事,精怪神灵的意思,莫不是比平凡的生命本体更超然、更全能、更不平凡的另一种存在,我原是在思考我平凡的生命裡如何能够不平凡。
如果有鸟灵,祂们是不是希望和人类建立某种沟通?我不确定。人,当然不完美;但是人,确实对自然投入最多精力,最具破坏性,也最有全面性的好奇心,还有行动力。
如果鸟类能用另一种超然的姿态出现,来检视牠们自己的生命本质、存在危机,那麽适当地和人类取得某种联繫,似乎也合理。
牠们总要对人类说说,我们该怎麽做,才是对牠们最有帮助的。
我所探究的或许是一个能沟通人与鸟的媒介,不管祂能以什麽样貌出现,我总希望有这样一种媒介,媒介便能承载愿念、想法,便能传达那些处处存在却时时被忽略的心声。
我是平凡的,只想让一些不凡的声音被听见,那我,就算是交了功课了。”
江慈贤点点头,以温柔的微笑代替赞许。他说:“鸟灵这个词包裹着太多传奇色彩,这份传奇被许多乡野迷信、鬼怪传说层层涂抹。
这麽说吧,或者从人的观点来看,追求和鸟沟通,便是探索人类智能的限制,和一直被压缩的可能性。
这是个容易感受孤独的时代,沟通的议题符合这时代所需要的慰藉。
不过,站在理解的极限上犹如面临千丈断崖,倾听无法理解的声音就像听着宁静,若不是习惯孤独的人,一定难忍那种悲伤、错愕。
十九世纪末英国的诗人便是擎张想像力的大伞,飘荡、滑翔在这样的极限孤独裡。
想像力能将人抛出自己,寻求自己以外的声音,却也是唯一的还魂丹、救生圈,让被抛出理智的人还对生命萌生寄望。
我希望妳在这样充满挑战的追寻之中能尽情享受,也能全身而退。妳懂我的意思吗?”
“教授,如果济慈真的变成夜莺,不是更能证明诗人的永恆不朽?”
“芬妮!变成夜莺与死亡是同样的意思,变成夜莺的诗人便再也无法以人类语言创作诗句,以诗句击写人生;那对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便如同死亡。
不论妳找到什麽样的头绪,追寻什麽神奇,都希望妳找到方法将所發现的表达出来,用人能懂的方式。
长时间停留在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阻滞感中,会让人怀疑理智的可靠,理智并不一定永远可靠,但是抛弃理智和社群生活是件危险的事。那不一定能帮妳完成更多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