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教授神情轻鬆侃侃而谈他在研讨会上一些令他开心的际遇,包括遇见几位重要的浪漫主义专书作者,也和数名年轻英国诗人谈上几句。
他说有位诗人在研讨会上用肢体语言表演他的诗作,一首关于他在自然中行走、反省的诗,非常特别。诗人提到他不断行走以聆听树的声音,经过许多年后才领悟,树所信仰的思想是鸟!
江教授用一种极富感情的声音和柔腻得像棉花糖般的口吻说道:“因为研讨会裡有人重新诠释一首英国十九世纪很有名的浪漫诗――《夜莺颂》(Ode to Nightingale),因此这几堂课我想从写作这首诗的作者济慈――John Keats谈起。”
“济慈是一位只活了二十六岁的天才诗人,他短暂一生所写的诗文却是每个英国人和世界上每一位英文系学生必读的经典。这首关于夜莺的诗是他病逝前两年,深为病痛所苦,因此藉着偶然听见夜莺的鸣唱,抒写他多麽希望与夜莺合而为一,在那永恆歌声中超越死生的yu望。”
江教授接着谈到济慈的出身、教育背景、写作历程,细数济慈成名诗作。
说着说着,突然有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上前乞讨零钱,那流浪汉披散着灰白长髮的肩上伫着一隻白色鹦鹉,江教授礼貌地赞那白鸟俊美,于是给了那汉子一张纸币。
那人开心地指着电脑萤幕呼噜噜地用腔调极浓的北方英语说着话,这时,他肩上的鹦鹉冷不防跳起来啄一下江教授额头,光华肌肤马上血流如注!流浪汉拔腿跑开。
江教授突然粗俗地咒骂那隻鹦鹉“可恶的死白鸟!”
同学们在萤幕前譁然,不能帮上什麽。
只有珍用纤细手指触碰萤幕上那特写鲜红的额头。
江教授又拉杂说了一些,推荐几本评论,提早结束讲课。
强那森、阿曼达、凯莉迅速起身离开教室。
蒂娜拉着珍说了些话,珍又缠着柯林撒娇几句,三人一同离去。
彼得来到芬妮面前,芬妮仍思考着江教授所提的《夜莺颂》,与彼得眼神没有交集。
彼得站立一会,芬妮一直陷入玄想,没有回应彼得充满关心的善意。
彼得留下一张绿色便利贴在芬妮手肘旁。
同学们一下子又全部退离芬妮的世界。
而那阵十九世纪夜莺的鸣唱啊!离开了方才江教授所在的伦敦咖啡馆,穿透电脑萤幕前各怀心事的研究生和他们迫不及待的离去,细细涓涓如小水流,流进于文文翻腾的脑海。
于文文马上搜寻济慈那首《夜莺颂》原文,發现是一首古诵体诗,诗人用了许多英国古典文学典故,像是能让人忘记一切的忘川、山中仙女、古老花神、灵感的泉源等等,一下子并不容易读懂。
她进入牛津网路辞典,有了精良字典辅助,《夜莺颂》的内容便像拆解一个包装繁複的礼物一样,渐渐揭露。
原来年轻的诗人正为当时仍属不治之症的肺结核所苦,那种病中昏麻的虚弱对诗人的敏锐感受是种折磨,他多麽希望能像山中飞梭的精灵或花神,永远在甜美的花草、翁鬱的树林间欢唱跳舞,享受源源不绝的自然创造力,点化凡尘中的玄妙。
但那些永恆的神灵或许不曾体会,人是多麽脆弱易老,有限的人身能感受的美与快乐又是多麽不能持久,诗人一思及此,满心悲伤。
幻化成夜莺吧!纵游夜月与风中,因为夜,太柔美。看不见脚边、枝头的香花,但不难猜想遍地白色山楂、金银花、紫罗兰和玫瑰的景象,伴着夏夜呢喃的飞蝇,一切生动美妙。如果现在就教生命骤逝,正是诗人梦寐以求,让一切停止在夜莺以灵魂的狂喜倾泻而出的歌声。夜莺是永恆的!
人们无论在如何飢饿的世代都不曾将夜莺当成猎物,而那歌声更是横贯古今,贵贱均赏。可惜终转绝望的歌声,竟似晨钟将诗人从梦幻摇回现实,那阵夜莺悲歌也随之消逝平野,深深掩灭。
而那与夜莺齐飞的如真之幻,到底是真?是梦?飞逝的悲歌中,诗人不停问着,我刚刚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于文文读完《夜莺颂》,久久不能自己。
她同情那位年轻诗人的悲伤,想像那阵谁也留不住的鸟唱,思考人们千古以来發着自由飞翔的梦,但终究不得不回归现实无常。
她抱紧双臂,只有肩上承载的无限想像,才能稍稍疏远一切平板规则、无奈限制。
然而,想像到底能带她去哪?如果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想像如何能慰藉?
一首诗读完了,诗人死去了,鸟鸣还此起彼落。到底是谁在唱?
转动微微酸疼的颈子,她靠着椅背望向天花板。
当她转身收拾椅背上的背包时,才發现桌角那张绿色便利贴。
“梦吧!有梦的那天,值得了!”彼得写道。
于文文想起彼得稍早那对充满期待的眸子和简短的对话,突然感到十分失落;她不想放纵自己怀想彼得可能的一切温存美好,她认为这份袭人失落反而可靠。
H109教室明晃晃,数十幅液晶萤幕陆续呈现休眠状态。
对话停止后,人回到孤立的思考空间,那空间可以无限延展,也能像诗一样奔放美丽。
下了网,人总是回到缓慢的移动速度,带着有时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手脚,忌妒着网际间的烂漫飞翔。
于是,打开背包,她倒出裡头沉重的东西,诺顿英国文学下集、浪漫主义评论合订、充满零钱的白色帆布钱包、两支黑色签字笔、红色证件皮夹、两块卫生棉、四叠彩色便利贴、一支橄榄油护唇膏。
她将所有东西一一放回背包,再将它们倒出,依不同秩序放回。
这样反复了几次,便感觉疲累。
彼得离去了。网路休眠了。拿起不再令她不安的背包,她闭上眼睛。
仔细听,两三声啁啾鸟鸣,亮丽凄切!牠们是否说着,雨停之后要去哪玩?还是有不得不倾吐的心声,不能因为雨的阻扰而歇息?
窗外的雨细细濛濛,校园像罩着迷雾。
循着断断续续的鸟声,于文文走出教室,走进雨裡。
第 23 章 回头
校园裡,大排水沟旁,于文文漫步着。
脚尖连着脚根走成直线,直线在淡淡恍惚中延长。是谁在走?一股幼年淘气?连天痴迷幻想?
没有撑伞,让细细雨霏轻拂脸颊。
排水沟由环工系学生负责疏濬淨化,不髒不臭,水沟旁种着成排粗壮的樟,小有风景。
掉落地上的枝叶层层叠叠,偶有小石一两颗,石头旁能看见指甲大小的黑蚁在雨中忙碌。
一隻黑蚁消失的泥地上,静静躺着一朵不属于这裡的白花。
于文文左右张望,没有發现任何能开出这种白花的植物。
白花發出淡淡甜香,是否有人贪恋花香,于是将花摘下,而那阵贪恋仅止于此,于是花又被丢弃?
白花沾着雨水像是哭泣许久。
她蹲下身想要将花拾起,一隻绿丝金毛绿绣眼从樟枝上殒落,划过眼前。
鸟儿落地后,双眼紧闭,两脚蜷缩,身体僵固。
那种静止和牠身旁一颗小卵石没有两样。
于是俯身,她不再感到突兀,双掌合併,捧起那隻也许只剩最后一丝游息的绿绣眼。牠履行着生命中的无常,不能为牠做什麽,只好最后一次赞赏牠曾经美丽的飞翔和动人的鸣唱。
然后,将鸟儿安置在最俊秀高大的那棵樟底下。
让自然平凡地回归自然。
脚边,那朵不知名白花的香氛,静静抚慰悼念。
于文文一直低着头,感觉泥土的气息随着雨水蒸發,变得浓重。
气息或许是土壤的语言,她想起母亲有首诗提到:“土地一呼吸,人便有了嗅觉。”
母亲把土地当成造物一切,反省着人们自以为能够细分气味,却拙于思考土地透过气息所要传达的。
母亲说:“大地有神,大地为神!”
大地神给予人类种种嗅觉经验,难道不是希望透过这项交流,沟通某种讯息?
气味原是绵密而无所不在的网路,上传那道网路的信息,便希望有人能够接收、解读。
于文文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她觉得土息中有很大部分是水气,雨鬆动着土,土变空虚,土似乎觉得,雨下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