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靠坐在大椅子上,看去很满意。但有时他也会很悲观,悄悄走进来弯下腰,在我耳边告诉我,“大余的江山不长了。”语调十分伤感,他是认真的。
那时候我正在三心二意地临摹正楷大字,袖子上沾了一滩墨,听了这话,吓得不行,以为是因为我做作业溜号才导致了大余朝的灭亡,连忙道,
“我再也不敢了父亲,我一定好好写字父亲。”
父亲“噗”地一下就笑出声来,他生得俊美,做上东府之前据说宠冠后宫,但沈翎犀利地指出,我母亲的后宫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所以这个“宠冠后宫”水分很大。
然而,我直面这种美颜暴击的同时,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父亲口中行将灭亡的大余朝,还有大余朝灭亡之后,我将要流落到哪里沿街乞讨,以及乞讨时要不要带上沈翎,他嗓子清亮,可以唱很好的莲花落。
我被父亲笑得不知所措,快吓哭了,带着哭腔道,“我真的没有亡掉大余朝。”
父亲乐得整个人都弯下腰去,“跟你没关系。”他答道,“这事跟你没关系,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罢了,律儿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心知受了侮辱,十分不忿,扯开嗓子干嚎,顺利地嚎来了母亲,将父亲吓唬小孩的光辉事迹添油加醋地形容一番,母亲气得不行。
父亲有小半个月没能踏入内廷一步,每天站在永平门着急地跟御卫们解释,“我不光是外廷臣子,也是内廷臣子的,我真可以进去的。”当然,这小半个月里,教养我的先生也翻了脸,书山题海苦不堪言,我伤敌一百,自损八千。
无尽的岁月浮光掠影般轻快地流过,倏忽间我们不知老之将至,父亲最终一语成谶:大余朝亡于它的盛年,正如父亲死于五十岁整,他的壮年。亲手亡掉它的人是我姐姐,守国门死社稷的末代天子;而这事也属实跟我没什么关系,因为我白律,那时已经是让我姐姐撵出了都城的亡国之君,在兰啼关和重山关中间漂泊了整整七年。
前三年,我没有多大长进,就是这地方山多树多,经常迷路。
第四年的时候,我学会了用冰搭小房子,然后在小房子里烤肉,手法高明。
第五年,我接着了一个好友的死讯,公孙意,她小时候进宫,送过我一个金丝和木头缠成的小鸟,用手一旋,就可以飞上半空。她是战死的,吴氏的军队到了城下,她的三个哥哥,一个舅父,都很识时务地投降了,她母亲和舅母觉得没脸再活下去,盛装跳了近百尺高的城墙,死得光辉璀璨,死时模样极美,流芳后世。
只有她比较死心眼,既没有苟活保命,也没有一场凄烈盛大的死亡,据说她把头发“刷”地一声全部斩断,然后挽起剑,
“妈的,拼了。”
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说了句脏话,全无贵女修养,这就使得她本来不佳的形象更为落魄,这下子,或许谁也不会记住那送过我一只小鸟的公孙意了,除了那些被她砍得七零八落的敌人。公孙氏世代精研机关偃术,而且铸剑,所以一般情况下不许出武人。门内可以称为当世剑豪的,算来二百年,也不过只出了三位:跟叛王白书儿一起战死重山关的公孙灵、大庆年间单人独剑凤凰台上也杀三进三出的公孙穆言,再有,就是这个公孙意。
她不眠不休地在银华城下奋战了三天三夜,东城陷落了,西城陷落了,东城又被她夺回来了,然后南城陷落了,西城又被她夺回来……
第四天破晓的时候,敌军终于厌倦了这种无休无止的拉锯战,他们抬来了□□激发的弩/-*-炮,并不派探子仔细探查,而是干脆利落地打碎了所有能够藏人的箭楼。巨城的城墙那么厚,在火-/*炮之下却如青楼名*/妓身上的薄纱般脆弱,不堪一击。
正当他们志得意满地准备踏过被打成烂泥的公孙意,入主“他们的”城池时,这个小小个子的姑娘突然“嗷嗷嗷”地叫着从城门边的死角里冲出来,脸上全是烂泥,挥剑直取指挥使项上人头。指挥使哪见过这种不要命的主儿,一时间吓得也“嗷嗷”直叫,没等叫完,让她一剑扎穿了喉咙。
一人不能流芳百世,但这一剑可以,这一剑将光耀古今。
不过,公孙意也为这一剑付出了等同的代价,装备着强/-*弩长弓的士兵们火力全开,逃出来的士兵说,她身上几乎是一瞬间就插满了数不清的箭,后来吴氏家主着人收敛她,竟然没地方下手把她抬走。
我说多了,这话本不该我说,她只是个不能再见的故人,容我接着说沈翎的事吧。
第六年,我就知道,大余亡了。当时的东府薛原礼殉国,我姐姐的独生儿子白若被具部参议刘孔信带走逃亡,从此被诸位国主抢来抢去,成了一个老天给这天下的一个,至高无上的宝物。
我没多想,这年头,亡了个大余朝,比死条大鱼还容易——而且大鱼死了可以做顿饱饭,大余朝就只能让人当故事讲讲。
第七年,我才在沙蜡子碰上了沈翎。我问他要不要跟我回去复国,还跟我父亲,他表哥一样,执掌东府,辅佐天下。他说谢了,不了,你姐姐死社稷,因为她野心使然,不得不彰,所以才引火自焚,你那么干净,不要趟这趟浑水
而且我没空,他说,我是来找我妻子的。
碰巧的是,他的妻子我也认识,是叫薛青罗,是薛渊的义妹妹,西府怀栎的干女儿。
这个薛青罗可不得了,五岁习武,十三崭露头角,十五岁那年虎威军演武场上已经没有她的对手,二十岁那年封了殿前护军,从此之后借着军功,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二十五岁整,已经做到了奋威将军,被我姐从代议提上了国主之位,荣宠殊于一时。
我对此其实早有预料:四岁的时候跟着她当西府的爹爹进宫,就能把五岁的我和七岁的我姐欺负得生不如死,涕泗横流。单这一点就可看出,此女不俗,将来必然可成大器。
她十五岁那年,满城里没有敢娶她的人,偶然见了十八岁温柔风流的沈翎,一眼相中,当街掳走,是夜月圆。
第二天,沈翎衣冠不整地从薛青罗屋里出来,将两人的婚期定在三月之后。我曾经为此疼惜过一阵沈翎,但他总是似笑非笑,沉默不语,丝毫没有被玷污之后被迫以身相许的悲痛(当然,本朝也没这个规矩),反倒有些计谋得逞的愉悦。
我自此认为,在那个如画的月圆之夜,是他算计了薛青罗,而不是薛青罗从街上掳走了他。
可惜的是自薛青罗嫁人以及当了将军之后,我们俩的交集也逐渐变少,以至于现在,我已经几乎想不起她的样子。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她骑在我身上,挥动柳树条做的马鞭驱赶我姐,眉眼灿烂,笑的时候有一条晶亮的口水从嘴角边挂下来。
人们通常都是从后人身上寻找前人的影子,可时至如今,当我试图回像忆公孙意、薛青罗这样的奇女子的时候,竟然只能从史书中他们的祖辈里,找寻她们的映照。
可是我忽觉,他们几没一点相像之处,于是连我的这个愿望也落了空。
薛青罗的□□爷,开国宰相薛风,史载他“和悦有仪容,谦美贞静”。
薛青罗脾气很大,当然既不“和悦”,更谈不上“贞静”,不然的话,也不至于跟我姐闹掰了之后,被连人带军队赶到燕方不许回来。只有那张脸长得不错,大约够的上“有仪容”这仨字。
公孙意跟他那位“诸子百家、旁门杂类,琴棋雅趣,无一不通,无一不会,无一不精”的,神仙似的祖师爷爷,当然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生物。唯有重情偏执一点,或还可以和那位不满五十便英年早逝的公孙满月相提并论。
不过,大余的开国女帝白锦,也被史家记载,说她“雄才而伟略,忍心而龙威”。而我姐是偏听偏信的昏君,我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浪子,在我们两个的手里,摇摇欲坠的大余朝,终于失掉了它的鹿。
或许我们都是伟大先祖的不肖子孙。
这样一想,我很释然。
我极目远望,目下唯有雪丘重重叠叠亘在远方,满目白雪如霰纷扬。身前是不知尽头在何处的绝域雪原,身后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