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翎最后不知所踪,多半已经寻到了他的薛青罗。
这些故事我不打算写下来,可如果那样的话,你现在看到的故事,又出自谁之手呢?
真相是,我把它讲给了楚庭玄空观的怀风,我知道他也不会写下来,但他的嘴巴很大,多半会讲给他那位喜欢著书的、年纪跟他一般大小的小师叔,而最终会由他将这个故事写下。
我的这个故事,也就将由此流传于世。
七刹·即生会
晨光熹微,白无忧听见窗外莺啼鸟唱。她闭着眼睛,没起身,默默数着身后的脚步声。
五,四,三,二,一。
一大股桃花的清香扑面而来。走来的人刻意把脚步放得很轻,似乎不愿吵醒她一帘好梦,白无忧将床帐子掀开,准确无误地攥住了那人的手腕子。
“醒了啊……”他低声笑着,把新开的桃花插在她头边的贡瓶里。
“你去哪儿了?昨夜怎么没见回来?”白无忧迷迷糊糊地问。沈雁却踟蹰了一下,半晌才听见他的回答,“今儿大宴,出宫去商量点事。”
“我也要去。”
“不行,病还没好呢,这一天的工夫在外头风吹日晒的,怎么得了。”
“我就要去。”白无忧不是那种会被劝住的人,她说话间已经摸索着要起身,但在床上躺久了,浑身的骨头节儿都是松的,桃花香又彻底吹酥了她的筋骨,沈雁抱着手臂不理会她,她最后只好挫败地放弃挣扎,仰面躺在床上,看着他直笑。
“我不中用了。”她说,“往前数三十年,我也会舞刀弄枪,一对长□□,天下难寻对手。”沈雁听着不语,坐下用手理着她的长发,耐心又细心,动作轻柔。
“那时候日子真好。”她最后总结性地道,直接越过屋里的使女,问沈雁,“那只翡翠手串呢?”
“我收起来了。”他答道,温柔地劝诫,“你这一病一冬,开春了刚好些,那个凉,等好全了再带。”
“今天过节,我想要今天带着等你回来。”她已年华老去,还像小姑娘似地,要跟他耍孩子脾气。沈雁无法,只得回身去柜边开了第二只匣子,拿出那环玲珑剔透的翡翠手串,白无忧病得很瘦,一双金色大眼睛盯着翡翠里满溢的水色,在她的瞳仁儿里落下一闪一闪的光点。
当年沈雁家乡翠缕山崩,居民房屋十掩七八,却独独崩出数千块的翠玉种石,最大的大如虎豹,小的也有西瓜大小,举世皆惊,有人觉得这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有人却说这是大吉之兆。白无忧气得当场拍了桌子,
“人都死了,还吉兆。”并把那个乱拍马匹的家伙拖出去重打,同时让沈雁前去赈灾,沈雁一去两月,第五十七天的时候,给她送来这只翡翠手串。
这天下罕见的翡翠,在冷夜中闪着温润的光,除此之外,一把金刚凿,一枚玉刀。
这她就明白了。第二天从松风馆中传出皇帝圣旨:广征天下玉匠,前往伯蓝琢玉,又以工部参议公孙安岳为“玉鉴”,将玉器送出港口,贩往天下。
这个举动很不得人心——余朝历以战立国,这样的大天灾到最后总会成为开疆拓土的借口,无数国主、城主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票,混水捞稻草,安抚在自己搜刮吞剥之下,日益贫瘠的家臣和领民。
白无忧让他们的这个主意落了空,他们便放出蓄养的诗人和文客,天下关于她的坏话于是又多了那么二三百件。但白无忧知道这是沈雁想让自己做的事情,她也乐而为之——这是她和沈雁的盛世,必须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成就。
“我只要看着天下太平无事,你太平无事,这就很好了,守土可以,不必开疆。”他在灯下很认真地说,白无忧却一时间晃了神,渐渐明白过来为什么古人常说要在灯下观美人,沈雁年纪上来,少年时那种天真无邪的气质消退下去,他言语温和,唇边常噙着一抹笑意,像齐幕时代古画上走下来的美男子,一举一动,皆是风姿绰约的优雅,眼角里的细纹加重了这种优雅,他像块宝贵檀木,藏在匣子里,发出岁月独有的沉重香气。
他站在妆匣边,手里挽着那串碧莹莹的手串,问,“还要什么?”
白无忧扬唇,“我觉得好些了。”她说,“或许是看见了那个手串,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来。”
她看着沈雁笑,“我要那支粉玛瑙的桃花来挽头发。”
“你要梳妆?”
“对。”她目光抚向沈雁略含担忧的眼睛,和他鬓边的银丝,又笑,“你放心,我不出这个门,我在院里等你回来。”
他们并非没有闹过别扭的。
有那么几回——但十二年前那一回闹得最凶,其起源甚为可笑,白无忧吃东番贡来的寒糖果会过敏,不是对果肉,而是对果皮,起疹子和发烧,尚医局的宋医说不碍事,林医却说到底有那么几分的凶险,但因陛下乃是万金之躯,不可大意。
白无忧支持宋医,因为她实在很爱寒糖果带着奶香的清爽果肉,奉其为天下最好的水果,没有之一。而沈雁则是林医不变的拥护者,因他真心爱她,一点危险,一点罪都不愿让她受。但东番贫穷而炎热,如果不贡这种东西,没有什么可以送进宫来,而每一次沈雁提笔要减免东番岁贡的时候,白无忧都会拦着他的手将自己的章盖上去,她的章比他的更好用,于是他无能为力,只能年复一年地将寒糖果拦截在永宁门外,不叫白无忧看见一个果子。
两人之间一直维持着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这一年,白无忧确实馋得不行,便偷溜出去,等沈雁回来,只看见一匣子的果皮,还有她背上那一圈一圈的疹子,为防走漏消息,小皇帝手里拿着个痒痒挠,正在自助。
沈雁气得发抖,她不小了,年少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又从十来岁开始在各处奔波,开疆拓土,虽然保养得当,终不免有所伤损,落下一身的虚寒症候。
沈雁“你”了半天,白无忧虽自知理亏,可向来不会对人低头,梗着脖子攥着她的痒痒挠,坦荡地回望。
沈雁拂袖而去。后半夜,沈雁拂袖而回,他花了大把时间试图说服她,但白无忧性格使然,她知道自己错了,但却越错越不肯低头,争执半夜,次一日的天光已在风中渐露的时候,白无忧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这时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错误,反倒因他纠缠不休而怒不可遏。
“滚出去!”她恼火地道。沈雁这回彻底拂袖而去,连着自己的衣服全都一并卷走,当天搬进了外廷轩明馆,他越是这样,白无忧越是不耐烦同他说话,觉得他年老色衰,连性格也变得可厌,特下红纸御批他在外廷修养,无事不必上朝议政。每次一出外廷,隔着花影遥遥看见他的车盖,就赶紧让人避过去,为免跟他讲话碰面,连让随侍传纸条这样的怪招都想出来。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第二月,快要过年的那天,当天宫里慎声节令,按规矩关了四处角门,只留一处正门,白如令事先以作战的精细,让人探听了沈雁的行程,确认他没有要进内廷的任何事,这才放心地出宫去享受一年里难得的宁寂。
回来时但见一顶玄紫车盖摇摇晃晃顶着薄雪,乌云盖顶般向她行进。
白无忧瞪着办事不力的随侍,但在她发脾气的时候沈雁的宫车已到了近前,帘子半掀,帘子里露出一只苍白的手,和没精打采的半张脸,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
“站住。”她喝道。
“继续走。”沈雁面容平静。天冷路滑,宫车停步,侍从不知向前还是向后,看看陛下,又看自己的主君,很是为难。
“你不是说今天不进宫吗?”白无忧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舌头上,沈雁疲惫地笑了笑,“青罗闯祸了,她从街上把阿翎劫进自己府里,又不肯放人。”
他声音有点沙哑,她就问,“你受了风寒?”
“不碍事。”他扭过头去,“发几天热,要好了都。”
“你车上没有暖帘。”
“出来的急,忘挂了。”
“上我的车,去尚医局。”
“……好。”
“三十年,我们也就闹了这一回大的。”沈雁安详地笑,他第二年开春的时候让人打了这支玛瑙花,还有一套金玉首饰,成套的做了薛青罗和沈翎成亲的贺礼,这支玛瑙花作为二人和好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