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蓝冰答道,吴况把中间的空地让出来给他俩,自己看着。
“那我就不知道这一段该怎么读了。”岳青杉皱起眉头,“如果是比较悲的那种,那和这篇赋本身的内容也对不上,但要是用比较正式喜悦的语气,跟当时的场景又对不上,会出戏。”他语气十分肯定,言简意赅。蓝冰似乎在揣摩他的话,没出声。
岳青杉直接把剩下的话全说出来,“我写人物小传的时候,这个地方也一直弄不明白。薛渊对白如令到底有没有感情?如果没感情,为什么会有抱着她走出永宁门那一场戏?如果有感情,为什么她死了第二天就去参加那么隆重的活动,而且……从他这篇献赋的内容,也看不出有多少悲伤的意思。”
这一连串提问又快又准,好几个人的眼光都被吸引过来。
“有没有可能是装的?”宋晓玩弄着自己新做的指甲,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嘴,“就是本来就没感情,永宁门那一场是故意做出来的戏?”
“做给谁看呢?”饰演中年东府的孙证京,把一直抱在膝头玩的小演员放下,也探过头来,“当时四下无人,白如令最起码在他心里是个死人,而且,如果被沈雁发现了的话,觉得他这个人优柔寡断,对他反而不是件好事。总之,我看不出他这么做的动机。”
他一口气说完了,拿起桌上的温水喝了一口。
蓝冰迟疑了一下,“但在事实上是没有出入的。”她说,“薛渊毒死白如令确有其事,只不过白如令事先觉察,换掉了毒酒,这才有三天后的永宁门事变。另一方面,薛渊献赋,这事也是确实有的,记载也有,原本现在还锁在泰大的图书馆里。”
岳青杉在这点上很固执,“但是一般来讲,正常人的言行不会这样前后冲突。如果确有感情,那他写不出那种诗赋,如果没有感情,毒死白如令之后,可以很干脆地离开。”
这话说完,不单他陷入了沉思,满屋里一时也没了声音。他的助理将门推开一个缝儿探进头来,“岳哥,镜面那边打电话进来……”
“没空!”岳青杉烦躁地道,门缝外边那个脑袋立即就缩回去了。
“其实……我个人倾向于另一种可能。”吴况轻咳一声,这招很灵,众人的注意立即就被吸引过来。
他就接着说下去,“我觉得薛渊可能对白如令诈死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甚至于,他有可能本身就是参与其中的一份子。”
这句话基本颠覆了整个终场戏的基础,而且观点过于惊世骇俗,一时间竟然没人敢插话,吴况得以毫无障碍地继续发表惊人言论,
“第一点是,如果没有薛渊的直接参与,白如令要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假死,难度是很大的。还有一点就是,如果是薛渊亲自动手,白如令登上帝位之后不可能不对他进行报复。最后一点,参与永宁门事变的几个主要家族,其家主和一些重要家人跟薛渊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在后来的十几年里他们都有书信联系。”
“报复了。”蓝冰提醒,“迁入守江,三年流刑。”
“跟他犯的事比起来,也太轻了一点。”吴况轻轻摇了摇头,“白如令性格残忍,睚眦必报,即使是自己的亲弟弟都非要赶尽杀绝,不该就这么放过他。”
他说完了,接着又轻巧地笑起来,“不过,我也就是说说自己根据野史的一些猜想罢了,大家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你可以跟老师说的。”蓝冰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过了,不过云冉觉得这种猜想‘没有格调,充满了无聊的阴谋论,会把整个情节降低到办公室政治的水准,非常低劣。’”吴况举起手形象地比了对引号,又对蓝冰为老不尊地眨了眨眼,“你老师那个性格,你懂的,本来要是她不住院,也用不着我帮她整理稿子,我哪敢接着说啊,所以后来定稿的时候就是这样了,然后一直也没变过。”
“其实我倒觉得可以灵活地处理一下。”一直没说话的编剧开了口,“这样也可以避免刚才说到的,那个出戏的问题。”他试探性地看向吴况,“吴老师和蓝博士觉得呢?”
“我无所谓呀。演戏嘛,肯定是要有一些变通的。不过,我刚才说的也多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算不得准,而且跟一般人平常知道的事实差得比较大,怕不好改。”
蓝冰,不用说,跟她老师坚定地站同一条线,离开拍只有两三天,对剧本动这么大的手术,导演当然也举双手反对。好在剧本虽然是一字未改,但播出效果挺好。
风萧露冷,箫声幽咽,如玉般俊美高洁的男子最终堕入泥沼,为了权力欲望杀死自己青梅竹马的心爱之人,抱着她的尸体在高高的永宁门下呜咽。
时或闪过的场景,却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盛大华美的宴会。
男人敬酒,献赋,吟咏华丽的诗篇,眼神里却空得可怕,像被谁生生挖走了一块魂魄。
永安门惊变,血雨之中复仇归来的长公主手执□□而立,与片头少女帝王剪影重合,但少几分飞扬意气,多几分暴戾。古坟荒草,断送了当年的金冠蟒袍,一个极盛的时代,也在极乐的高潮之中戛然而止,如久酗之人在狂饮狂喜和狂吼之中突然断了气。隐藏在高楼广厦中的六亿八千万蛆虫一起拱动,同声大嚼,秦楼楚馆旦夕塌,灰飞烟灭,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白如令赢了,他输了。薛渊带着沉重的脚镣,走上流放的奴隶队伍,以奴隶身份入京,再以奴隶身份归去。他回望永宁门,当年明月,当年天真无邪的笑脸,以及那不再归返的盛世,都在眼前一幕幕浮现。
岳青杉台词功夫不错,一首喜庆的大赋,让他念出了生无可恋的绝望感,配上绚丽的辞藻,越觉人生无常可怖,#伤至深为无#当天就喜提热搜,经纪人特别叮嘱他这几天做好表情管理,好配合宣发。
不过,或许是入戏太深的缘故,他瞪着那些翻旧了的台词稿纸,总觉得有双熟悉的眼睛,透过白纸黑字在盯着他,还令人毛骨悚然地呵呵直笑。
虽然看上去高冷暴躁,不过他还是挺怕鬼的,当天连觉都没敢睡,在助理面前硬撑着说不困,顺便还敲定了之前镜面公司那事——司云台找上他这张漂亮的冷脸给自家春季的新系列“融雪之音”代言,已经通过一直合作的造型师送来了钻石袖扣和领带夹。
不用说,拿到这种顶级高奢代言,当然是他事业更上一层楼的标志。
小助理正说得口沫横飞,忽然见他恍惚着看向漆黑的窗外,一脸困倦的模样还带着点性感,为了赶最后的夜场戏连熬了几个大夜,眼角带红,清冷的气质里掺上点妩媚奢靡,构成一种复调之美。
好看的人连犯困都好看,他一边调侃老天不公,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岳青杉眼前晃了两下,“岳哥,岳哥?”语调放得很轻,生怕惹出这位大魔王的起床气来。
岳青杉没听见这两句话,只在眼前依稀看见有个高瘦的男人,身边依偎着一个女孩,极有深意地对他笑了笑,不见了。
他回过神来,“什么?”
“这边代言没有问题的话,我就联系华姐安排了。”
“嗯,去吧。”他心不在焉,因为那个奇异的笑,脑海里还蒙上一层灰霾。
五刹·青罗剪
第十年,兰啼关外,沈翎终于不知所踪。
我十分庆幸:我终于不用再惦记着复国的事儿了。这些年只要一看见他,这个念头就像水缸里的葫芦瓢一样一个劲儿地浮上来,怎么按也按不下去。因为我知道他有这样的本事,要是世上还有一个人,有心也有力助我光复大余朝,那必然就是这个沈翎。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父亲,我没有长大变重之前他总是把我抱在膝头玩耍,他说,阿翎(然后伸手去指正在床边看鸟,模样乖巧可爱的沈翎)是很聪明的孩子,若你做了皇帝,让他辅佐你。
我那时候很知道如何讨人欢心,便跳下父亲膝头挽起他的手,“那么,以后就多多依仗翎小叔了。”沈翎会愣一下,然后撑着那张漂亮的脸转过身来,也握住我的手,重重地“嗯”一声。
他是我父亲本家人,所以我俩算是曲里拐弯地攀着那么点亲戚。要是细细论起辈分来,我确实得叫他一声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