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一骨碌就爬了起来,也不哭,只是鼓着小嘴在原地生气,小拳头紧紧攥着。芳草手里抱着她弟弟,也没法低下头去哄他,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一个修长窈窕的身影自悦华门外进来,芳草一见他,如蒙大赦,“怀风公子!”其实不用他说,这人看见了坐在地上的白如令,早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又掏出手绢,擦了擦那沾灰的小脸蛋,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糖果子搁在她嘴边。
白如令“啊呜”一口叼住了糖果子,连同怀风的手指一起。十七岁的俊朗少年见怪不怪地把手指头从她嘴里抽出来甩了甩,问芳草道,
“他们都出去团圆了,你怎么不去?”
芳草抱着小皇子在手里,回道,“小的是宫里家生儿的孩子,不比公子贵女们在外廷有家的。”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整了。”
“也该让东府给你另赐家室,要不我去求求义父,让他给你说说?”怀风一边抱着堂义妹往里走,一边跟芳草闲话。
二十岁的随侍已出落得很端庄,他脸微红了红,回道,“谢公子,小人在宫里已经呆惯了,如今这样倒觉得很轻松。”
“这样?那我就不多话了。”两人各抱一个孩子在手里,渐次穿过永安永宁二门,轻车小轿都在沉红的宫墙一侧穿行。白如令一眼看中了一个贵夫人装饰华美的宫车,从怀风手里扭了两扭跳出来,拿出小孩子的情状,百般撒娇,一蓝一碧的大眼睛星辰一般好看,让夫人爱不释手地抱上了车,还传身边的贴身侍女,将各色糖果点心给她拿在手里。
内庭参议公孙晴正在湖心等待,见到怀风,施礼下拜,“见过西府代议大人。”
怀风环顾一圈,但见仕女公子,皆在手里挑着碧纱灯或朱纱灯,宛如岛上点点萤火在群芳繁花之间穿行,美不胜收,芳草欲带小公子去拜见东西二府,怀风急忙拉住他道,
“西府那边不用去了。”
“怎么?”
“义父前几日家宴,多喝了几杯酒,回来让风吹了,今儿称头疼不来。”他赧颜笑道,“本来我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事的,让如令一闹,没想起来。”
他又道,“你只领他去见他父亲。”
芳草带着白律走到一半,就见避风亭中,灯火盈盈,一人正对月独酌,容色高华,如天外人。不等他开口参见,小白律早就欢叫了一声父亲,从他臂弯里跳下去,脚不沾地地往“天人”那边跑,虽然还没全学会走路,跑得跌跌撞撞歪歪扭扭,不过动作神态倒是跟他那位不省心的姐姐如出一辙。
东府沈雁端静地站起身来,微笑着弯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又让侍女在桌下给芳草单独设盘,他左右看看,俊美的脸上出现一丝疑惑,
“如令呢?”
不远处,白如令正晃着白白软软的小身子,在美貌贵妇的怀里尽情嬉闹,头上插着那位夫人价值连城的步摇,小嘴里还叼着人家炼冰混水的镯子。
沈雁冷静地转过身去,“那陛下呢?”
一名侧近上来几步,低声附耳道,“回东府,陛下在湖心怜奥馆等您联诗。”
“什么?……”他俩岁数已经不小,又非怀春的少年少女,而是一国君相,照理这事不该参与,但那侧近又说,“东府快去罢,陛下说你再不到,她就要掀帘子出来了。”
于是,在时过境迁,事隔多年之后,那扇宽阔的烟色纱帐,又一次横展在他们面前,待嫁的女儿头上插着翡翠和金玉的步摇,在月色中晃动;已出嫁的夫人们用玉簪和银簪挽发,显得很是温婉,唯有一人,将她的头发梳成男孩模样,一脚踩着椅子秤,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玩笔,只一笔不动,好像胸有成竹。
沈雁下意识往身边看一眼,他的身边空空荡荡,再没了色如满月清辉,喜爱天下美食的少年。只有银水香在空中,一味发着清冷的气息。
但只要向那纱帐里看一眼,他就觉得自己又成了十七岁的少年,未来似乎从未到来,如今的一切不过是现实延长后的产物,时间从未流动,时间也从未停驻。
十七岁的沈雁握住了笔,写下当年那句没有后文的情诗。
竹帘若山高,竹纱隔似万丈涛,痴心尤火烧。然后他等了会儿,等待白无忧从帘子里跳出来,但是过了很长时间,都是寂静一片。
就在他已经开始忐忑的时候,纱帘突然微微一动,一张小纸条,从烟色的纱帘下递了出来,他双手微微发抖,展平了看。
思君蚀骨空,此身当化世间风,入君魂梦中。
花官清脆地敲了三声令牌,尚乐局也将笙箫鼓乐一起奏响,往后就都圆满了。
初刹·雪美人(薛莹)
疼。从身体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她的儿子就将来到这世上,深冬腊月。大雪一直在下,薛莹瞪着自己铅灰色的手指尖,指尖长满的冻疮,因为疼痛用力而崩裂开来,血水混着脓水滴滴流下,落入地下北风卷进来的白雪之中。
她从前也在芙陵梦一般的花影间走过的,她有些着魔地想。一晃神,看见死时十六的怀珉,站在床前,微微弯腰,怀里抱着什么,对她伸出一只手来。
他穿一领新做的短袍,脸上微微带笑,露出唇边那个可爱的小酒窝。
“莹儿姐姐,今天时候正好,我也接你过去。”他如此说,声音空灵,有些骇人。薛莹铅灰色的指尖被他一碰便从头凉到尾,眼前堵住门缝的破袄,半灭不灭的火盆,都迅速褪了色。
再睁开眼,她身在竹枝馆中。当然,不是当朝那一位东府住过的竹枝馆,忽然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消失不见,竹枝馆遍植的雪竹还没有长成,小小的笋尖在太阳里探头探脑,薛莹年方十七,尚未婚嫁,刚刚在父亲授意下拜任内廷参议,怀栎二十三,丰神俊朗,是芙陵所有淑女贵妇们的心头好,以及怀珉,十五岁,是西府最喜欢的一个小辈,擅使枪射箭,刚娶了天下唯一一个能当皇帝的姑娘,说话时眼睛里都落着星星。
此刻,长日将尽,竹枝馆里空无一人,拉长的影子显得诡异恐怖。
怀珉将手虚引一引,“姐姐,坐吧。”薛莹有一瞬间几乎恍然,以为自己已然身死,如今呈现在眼前的,不过是心里余留的几个念想,她不敢身死——自己腹中还有足月的孩子,可想要回头时,却见楚馆大门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只有怀珉站在她对面,不笑,静静地道,
“姐姐,这不是条回头路,你坐下吧。”他每走一步,身边破土钻出花枝来,花枝上结着人面的骨朵儿,眼睛大睁,留下黑红色的血泪滴滴落在她脚下的地上。
薛莹坦然地看着他。怀珉突然一歪头,用一种天真的语气问,“莹儿姐姐,那碗药我喝了,可病怎么没有好呢?”
“莹儿姐姐,那碗药我喝了,可病怎么没有好呢?”竹枝馆也呼应道,窗框微微扭曲,屋子里血光粼粼。
薛莹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她怕极了,因为她已知道:眼前正是被她害死的厉鬼,自过去来到现今向她追魂索命。
“……别过来!”她颤抖着声音,回过头看见怀栎的银色衣领正在窗前闪着令人生疑的光。
“怀栎,幼乔!”她大声喊他,先是喊名,后来是表字。但这时那轮将死未死的太阳正好走到西边,发出长而无声的尖叫,沉了下去,这个死去的火球,留在竹枝馆里的热度和光芒迅速退却,怀栎的银色影子也沉默地在窗边一闪不见。
薛莹仰面朝天跌坐在椅子里,用手捂着喉咙拼命喘息,怀珉脚下生出来的花,无数花骨朵似的人脸落下血泪,黑红色的液体很快淹满了整个房间,血腥味到处都是。
薛莹强压下呕吐的欲望,喑哑地为自己辩解,“我父亲让我做的……”她喃喃地、绝望地道,“我不能不做……不能不做。”
“所以你用毒药把我毒死了?!”怀珉咬牙切齿地诘问,手里抱着的那个东西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他眼中口里,都喷出腥气和腐臭,像是死了几天的人,
“我那么信你!喜欢你!你却连一句‘不要喝’都不肯跟我说!?”他目眦欲裂,面貌极为狰狞,几乎要逼近瑟瑟发抖的薛莹身边,云外却忽然震响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