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大帐,温暖的炭气扑面而来,白无忧吩咐近侍做点热汤,两人对着每人喝了一小碗,暖和了僵冷的手脚。沈雁转头放碗的时候,只见她起先还趴在桌面上,用那双金色的眼睛盯着他看,看了会儿,眼睛里雪蒙蒙的,最后,张开嘴轻慢地打了个哈欠,合上眼睛揉了揉,
“困了。”她歪着头轻声道,“我这些天都没睡好,可乏了。”
沈雁推了推她的胳膊,“地下冷,你好歹到马架旁边歪一会儿吧。”对面那个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看着直打瞌睡,含糊地问,“几更天了?”
沈雁看一眼壶漏,“一更过了,要到二更了。”
她闻言,立即把脑袋抬起来,用力揉着眼睛,拍脸蛋,“那不睡了,过会儿该攻城了。”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半闭着眼睛,身子在桌旁边乱晃。即便迷糊成这样,她还是能准确地从桌子底下摸出沈雁的手,一把牵住,
“你过来,我靠你一会儿。”她的声音困倦、柔软、沙哑。
沈雁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给她,又命人笼旺了炭火,看见炭盆里一明一灭,落了一片梅黄色的枯叶,很快就被火烧尽,化为灰烬沉入火盘底下去了。
秦地已经要入冬了。他想起自己来时正是初春,打满了骨朵的花枝挤满了狭窄的宫墙小巷,叫得悦耳的鸟在头顶的一线天上穿行。
那时他怀着一颗恐惧之心,如今则怀着一名所爱之人。在什么时候……?大概是在水波荡漾的怜奥馆里,所有人都在对着面前的花笺冥思苦想,只有白无忧一把掀开了帘子,毫无顾忌地来到他面前。
他此生从未见过那样的人,他在这之前短短十七年的人生由诗书、礼仪和道德训诫有序地组织起来。
但最后他竟然没有得到她的那句赠诗,他想起此事,有些遗憾,又为自己这份遗憾的心感到难为情。但很快,他的肩头一沉,白无忧已经靠在他肩头睡着,无知无觉,这些天来总是紧皱着的眉头也松开了。她睡得安详,沈雁绝不忍心打扰,等到壶漏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带着怜惜将她轻轻推醒。
门外长旗翻卷如阵云密布,白无忧沉默地束甲,穿靴,拿起武器,戴上面甲,将一切情绪都藏进一个冰冷的壳子里不动声色。但她走到大帐门口的时候,突然又折返回来,掀起面甲在沈雁的脸颊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等我得胜归来。”她坚定地说。
曲起
不过,第二年并没有联诗会。白无忧亲征北地,跟她那位明亮骄傲的姐姐去做最后的了断,赵莞在红玉附佘的内城可丽蓝的一间侧帐篷里自刎身亡,死时唯有一名女骑兵随侍左右,亦随之自刎。但白无忧也并未能全身而退——她被姐姐一枪捅进了侧腹,行走不得,从当年的深冬一直躺到次一年夏天,才启程返回。
沈雁跟她送信的士兵一起返回,中途连换行车、雪橇战犬,竟然最后比她的传信士兵还早到一天半。白无忧从腹部隐隐疼痛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熟悉的人影站在窗外。
她起先揉了揉眼睛,见人影没消失……翻了个身过去接着睡。
沈雁从背后走上去,声音里有点失落,“我赶了月余的路到这里,陛下都不肯转个身过来看看我?”
“反正是梦,做了就醒了。”白无忧疼得哼哼唧唧,懒得搭理这个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幻影。
“是不是梦,何不亲手摸摸,再下决定?”沈雁在她身后微笑着道。
他从身后圈住她,怀抱里有北地大雪的铁锈味,御寒兽皮的味道,他的怀抱又冷又暖。
白无忧把他拉进被窝里暖着,半闭着眼睛摸索他那双冰凉的手,“就这么过来了,也太遭罪了。”
“我在宫里坐不住。”沈雁十分坦诚,贴在她身后动也不动,专心当活体暖炉。
“那现在是谁帮你上朝了?”
“奉您的令,怀氏与展氏各治半秦,也很合意,两家打春盘龙节的时候商议着要定亲,怀氏的五公子跟展家的三姑娘。”
“这是怎么说的。”白无忧嗤笑一声,“国逢战端,他们两家想着嫁娶之事?”
沈雁“嗯”了一声,也轻笑着回应,“我知道你不高兴,就也告诉他们暂缓此事,等入夏了,再行动议。”
“那其他四国?”
“都照您的吩咐,由各位国主、城主代领,平安无事。”
白无忧嫌冷,把他的外衣全都扒开了摊平,自己舒舒服服躺进他只穿贴身衣裳的胸膛里,百无聊赖地在他胸口打圈。沈雁被扒得只剩里衣,有点错愕地看着她。
白无忧说话时声音小小的,只足够两人听清。
“吴氏也好,叶氏也罢,都不能任由他们做大……”
她又笑了,“我觉得你不用听我的,不用人教,自己做的就很不错。往下增设代议,指名要当地豪族,公孙氏、梅氏、郑氏、卫氏这种人担任,这一着真是绝妙,我喜欢极了。”
她手底下做的春情暧昧之事,嘴里说的却是治国经济的战策,沈雁又想躲,又不敢动,暗暗地怀着几许期待,但还是抓住她的手,
“别乱动,你腰上伤还没好。”他稍微皱起眉毛,昏暗灯下,更有令人神魂颠倒的俊美,异色的一双眸子水光盈盈。
话没说完,白无忧“噗”地一声就吹熄了灯火。
所以第三年也没有联诗会,他们的长女在爆竹声中呱呱坠地,沈雁等在宫门外头,闻听金铃从八重门最里头一直响到长街上,不由得长出口气,宛如劫后余生——担心白无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肚里揣着孩子的小皇帝比平常还要嚣张跋扈十倍,如果小小的白如令再不出生,他就要活活儿地被磋磨死了。
附佘女子身强体健,生产不过数个时辰就能下地走动。等沈雁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过去看女儿时,往床上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人不见了。
原先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小皇帝现在只剩下床被子,敞口的,他伸手摸了摸,余温未消,转头望檀木小栏里一看,粉红色的襁褓正在沉睡,那孩子如玉雕一般漂亮,睫毛纤长,小手儿紧紧握着身下的珊瑚毯子,嘴角带着微微笑意。
这会是个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孩儿,可以像她一样做女皇帝。
沈雁这么想着的时候,一把雪亮的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我要杀你。”白无忧在他身后阴恻恻地道。
“这从何说起?”
“你犯了大罪,罪无可恕,所以我要亲自处置你。”
“那不如陛下先说说,臣所犯何罪,好让我也死得明白?”沈雁不动声色,也不动脖子。
白无忧余怒未消,“疼死我了!”但她这句话嗓门大了一点,襁褓里的小姑娘醒了,很快哭得小脸通红,沈雁从摇篮里把她抱出来柔声地哄着,又悄声向白无忧告饶道,
“这半年来陛下折腾的我也不轻,就饶我这一遭儿吧。”
白无忧看他煞有介事的样子,禁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又让随侍叫了乳母进来,自己拉着他到侧殿里坐下,夕阳沉降,将柔暖的光线洒在他俩身上,这一年里最后一个夕阳。
第三年还是没有联诗会,这回不是因为战争,也不是因为孩子。上元节里打灯会失了火,险些烧了半个芙陵城,民宅商铺十折二三,城里那座三百年的啼朱馆也被烧成了平地,一年后才在城北动工重建,原址上只留下前朝李将军和怀氏东府的衣冠冢。救灾,赈济灾民,又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芙陵才渐渐恢复昔日风貌。白无忧嫌此事晦气,为讨个彩头,将自她父皇登基后就没改过的年号“弘德”也换成了“平泽”,弘德十一年后,就没有弘德十二年了。
第四年则是守江出了事,有数(shuo)城代议篡了主家叶氏,两百多颗脑袋满地乱滚,白无忧亲自带兵去平叛,可惜叶家已没人了,只得将叶氏连宗孔氏过继入嗣,守江国主就此易姓,三百年来累下的守江贵姓:乌涂氏、姬氏、叶氏,如今无一存焉。
时间继续飞驰,时间如脱缰野狗般向前飞驰,第五年天下太平,终于无事发生,展眼到了五月廿三。
“芳草哥哥,芳草哥哥!”一个可爱的小短腿贴地飞来,扯住芳草的裤腿不放,“宫里那些人,他们都家去了,我也陪你回家。”话未说完,她先让地上凸起的短短一块青花石拌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