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女帝不早朝(58)

但他心里知道毕竟不是这样的。要不说出来,那就是欺负她,瞒骗她,把万里江山建在一根虚浮的沙柱上。在他凝神默想的时候,小风轻轻走了进来,看他俩滚在一堆儿,没敢打扰,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搁在案子上。白无忧从他怀里跳出来,将那碗滚热的药端在手里。

只听沈雁道,“樊江之变,我难辞其咎。”

“什么!?”白无忧用了极大力气才稳住手里烫手的碗,却见他靠墙坐着,神色恍惚,眼里看不见自己,唯有深重愧恨。过了会儿,她平静地将药碗递在窗沿,“过会儿再喝吧。”

“你……不问吗?”

白无忧坐在身边,凝视着碗沿上冒出来的热气,将自己的一只手扣在他的手里,柔软的皮肤与他铅灰色的冰冷手掌相碰,“我不问。”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但从心里,沈雁知道自己永远都没法从那日的噩梦中逃脱,至多只能逐渐学会与噩梦为伴,渐至习惯,而后就此麻木。他下意识地回握住那只小手,与她十指交扣,紧得难舍难分。

在麻木之前,在死去之前,在一切破损之前,如果爱她是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父皇对我说……”她突然开口,“当皇上,不杀人是活不下去的。”她认真地将手合在他手里,

“但我现在改主意了,要当个跟他们不一样的。不跨骏马,不带□□,把天下让给他们纷争去。将秦地各城主分赐给怀氏和展氏做家臣,我不留着,就说他们功不可没,吹捧一番。守江仍由叶氏执掌,但落木岭和秦地交界就给公孙氏。梅氏……即便打赢了他们,我就稍减其地,留着他们绊住吴氏。”

“你别说笑话,这事怎么能这么仓促就做决定。”

“仓促?”白无忧一笑,“我觉得倒挺好,他们争他们的去。”就这样,她在爱人怀里决定了此后百年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而后笑嘻嘻地看着他喝药,顺便叫过在亭中洒扫的小风,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回芙陵当养子。小风原来十分惶恐,但在小师叔的冷嘲热讽之下,以及还有五年大茅厕要扫(直到成年)的威胁之中,竟然切切地也点头答应了。

白无忧便拍板道,“我们宫里内姓的孩子都是有数的,不过外姓怀氏没有,你正好又跟御王兄像,要不就随他姓怀,名儿也不用入他们的族谱,就还叫怀风,你看如何?”

此事既定,过了一天半,又有吴氏派船过来接他们一行人回去,白无忧本属意孩子先留在此处,等天下大定,再接他进京,不过白师叔却十分坚持,

“你跟他们去,不必再等,往后自有结果。”于是怀风也只得随他们离观,船将开未开的时候,还看见他这位小师叔不知从哪儿掏了块手绢,正擦着莫须有的别离泪。

章五十三

攻入芙陵配城木棉的当夜,白无忧亦睡在沈雁身边。战马不能载动男人,她就让几名侧近寻来了秦地战场上早被废止的单人战车拉着他,生拖硬拽地带进了自己的营帐。歇在帐下的时候,要他吹笛子给自己听。沈雁很不好意思——这个举动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些招致亡国的奸妃。

但白无忧十分坦然,还威胁他,“你不吹我睡不着,睡不着我就没法儿打胜仗,没法打胜仗咱们俩一个也跑不了。”

既然沈雁的身子好全了,他再就没了病号待遇,重新回到对小皇帝俯首帖耳的旧轨迹上来。

当天晚上月亮刚刚升起,沈雁吹到第二支笛曲的时候,最后一只保皇援兵也自落木岭方向进入了木棉城,共五千战车兵,七千精锐步兵,另有四百工兵,能够作战的精锐力量是芙陵全城守军的一半还多。算上先前吴氏和公孙氏驻扎在此的,开入木棉和新安两座配城的军队,其数已超过五万。

到这,局势可称明朗。白无忧当夜便命吴灵素派出使者,向芙陵内城送去劝降书信。

——“现在出降的话,除薛玉楼及其从弟两名,从姐一名以外,概不究死刑,仅处流刑。天恩昭昭,盼勿迁延。”

吴灵素自有一番打算。

她将这封信直接送进薛玉楼之子薛瑶之手,这位薛氏嫡长子没继承其父刚毅坚忍的性情,左摇右摆,优柔寡断。灵素本指望他看信之后,能打开由他守备的芙陵西内城,撤下箭楼,为黎明前的强攻抢出时机。

却不料薛玉楼自儿子手中得知信件原委,怒不可遏,将她派出的使者砍下脑袋,割下耳朵塞进嘴里,让两名随从拿着回报。

“他到底还是小看我了。”白无忧听说此事的时候,她身边的人刚歇了一回笛子,跟她摆了一小盅酒对坐,帐外是滔滔流过的清江水,白无忧穿着贴身薄甲,剑和枪也撂在地上架子里,随手就能拿到,她踩着脚下的一只垫凳,看着那个血淋哒滴的脑袋和两片因为流干了血变成半透明琥珀色的耳朵,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对沈雁说,

“东府还以为我是个小姑娘,他在故事里编几个死人,我就怕到床底下去。”

她说这话时似笑非笑,搞得吴灵素摸不清楚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得随声附和。沈雁却问她,

“那您预备怎么处置?”

他用了处置这词,显现出一种绝对的信心。白无忧抽过他手里的笛子把玩了一会儿,

“三更拔寨,黎明攻城。”

她又漫不经心地对灵素吩咐,“让公孙氏将工兵所带的药发炮弩,神臂弓分开布置,攻城时给我先打碎两面箭楼和门顶哨楼,不用顾惜炮药,照人多的地方打,打完了停会儿,凡有开城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斩。”

灵素应了,出门亲自去吩咐各营传令,她又问沈雁,“刘九严是你在联络,送信来了吗?”

“送来了。”身边人稳妥地答,将前日传来的信交在她手里,“俏水战败之后,赵莞带五千战骑北上,现下困在天涯关不得寸进。”

白无忧没拆,在他手里瞄了一眼,“那敢情好,先在这儿卡着她,回头收拾。”她说话的时候笑得有点勉强,沈雁要说两句话安慰她,她却隔着桌子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的手。

“月亮多好。”她故作轻松地道,“你陪我出去坐坐吧。”

她说得不错,洁白的云朵一缕缕铺在天上,宛如梳齿一般细腻,树涛一直蔓延到落木岭下,风吹树动,飒飒有声。月亮高挂天空,秋冬之交的寒冷煞气从江边石缝中喷涌而出,野鸟在夜林里惊号,那座曾为他们所爱的巨城耸立天边,一块巨大的黑影自江面上蔓延开来。

沈雁打了个寒噤,回头一看白无忧穿得更少,就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往她身上披,被她推了回去。

“你回去吧,刚养好,别冻着了。”她轻轻地说,“我自己在这里坐一会儿。”

她的五指紧紧扣在他的手里,沈雁没答话,沉默地陪她坐在江边,看江水滚滚流去。

“父皇死时叫着莞姐的名字。”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他说莞儿,你看好你妹妹,不叫她到护城河边乱走,小心掉河里去。他发了三天高烧,人不明白,竟然以为我跟莞姐还是小孩。当时东府就说,你父皇心里记得最深,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那时候天下太平,每天都有很多乐事。”

“到下午的时候,父皇渐渐明白过来,叫我母后进去,又叫莞姐的母妃进去,还有跟了他十三年的侍臣三郎,等他们仨再出来,三郎就把一顶金冠放在我头上。莞姐拉着我看了又看,说很配我,她说要替我永镇北方江山,老师也在我面前跪下,说会‘不辞辅佐,殚心尽力’。”

她笑着自嘲,“看看我们,现在成了何种模样。”刚刚长成女人的女孩,眼神陷入恒久的迷思,她忽然有些神经质地攥紧了沈雁的手,

“雁儿,你会永远在这,会吗?会吗?”

不似断言,而是请求。沈雁听出她声音里的不确定,自她眼中看见浓重的阴影。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个带着夜雾凉意的怀抱,把白无忧圈在怀里,

“这没法用言语明证。”他叹息,“且待大浪淘沙,白驹沥骨之后,再见我心吧。”

“花言巧语,就你读书多,会说话。”白无忧用闷闷的声音埋怨道。

沈雁委屈极了,“那我要不说,你又不高兴,我可太难做人了。”被揭穿心事的白无忧既羞且愤,收着力气在他胸口锤了一拳,推开他跑掉了,沈雁收了从她肩头滑落下来的大氅,将带着体温的衣服给自己披上,心情十分愉快,背着手悠悠闲闲地跟她走回大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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