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女帝不早朝(57)

他站起身来,随手把那一大桶沾着蛋液的鸡蛋壳儿泼到窗外去,

“小风,抓药吧。”他用柳枝沾墨狂草了一笔方子,小风接在手里看一眼,讷讷像蚊子,“师叔,你字太难看了……我,我看不懂。”

“给师兄,他能看懂。”师叔很不耐烦地回道,举步走了出去。窗外冷月如银,血染红纱和地上的死人已经混杂一处,都不可见,只有淡淡的腥味儿吹进了窗户。

“你觉着怎么样?”白无忧挨在沈雁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后者仍然倦极了,闭着眼睛,用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来攥着她的手,在指间感到她手指的温度高得烫人——也没准是自己的太凉了些。

白无忧孤身坐在明月之间,低声隐忍地啜泣着,接下来,做了个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脱去沾血的外衣,爬到沈雁身边躺下,躺进他的臂弯里,将那只冰凉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像只小猫似地蜷缩不动。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你应该归我来救,我也太无能了,我谁也救不了。”她的眼泪将沈雁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帝王应该开疆拓土,万人称颂,至尊至好。帝王应该泥雕木塑,葬于黄土,衰朽腐烂。

她觉得身边人一动,下一秒自己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之中。

“不需要。”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脑袋,一字一句咬得非常清晰,“你不需要,救任何人,不需要救我,什么也不要做。”

“就只是……留在这儿,别走就好。”

他喃喃地请求,“别走,求你了。”

请求既罢,他又陷入半梦半醒的睡眠之中,而那个自小在深宫中听着祖辈故事长大的傀儡皇帝,那个自诩英雄的少女将军,那个被老师和姐姐一起抛弃的女孩。

终于哭出声来。

此时长风绕林吹动,新鬼烦冤号哭。小风在树林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师叔一脸郁卒地站着,面前是被鸡蛋壳和蛋液扣了一身的师父,师父手里还用两个指头捏着从烂泥死人堆里□□的护观宝剑。

章五十二

天色清朗,日光在树林里逡巡,缠绕树枝顶端,为绿叶镀上金边。玄空观独立绝耸,檐角小金铃随风微微摇动,发出宛如雨滴的声音。白无忧在沈雁身边躺着——这些天来,她总愿意到他身边躺着,为之莫名感到安心,他睡着未醒,长发披散在枕侧,如同上好的墨缎子一样光洁柔软,脸颊依旧苍白如瓷器,整个人像一种非凡俗物。

她漫不经心地玩起了他的头发,将它们都绕在指间复又松开。窗户开着,清风徐来,让人舒爽的同时有几分困倦。女孩便伸长了手去够窗户,对着响个不停的扫帚声咕哝着埋怨道,

“别扫了,我想睡会儿。”

窗外人把扫帚往地上一扔,郁闷道,“你自己杀的人,你自己扫。”

“观主道长不让。”白无忧幸灾乐祸,“要不是你砸了他一身鸡蛋壳子,也不至于气得他罚你一个人扫整片树林子。”

那人不说话,生闷气。白无忧将身翻到窗前,敞开的窗格里映出她一张雪般的小脸,他抬头看了一眼,脸上不见取笑之意,只有真挚的感激。

“无论如何……多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什么意思?”听见了从没听过的句子,白无忧禁不住好奇地问。

道人神色有一瞬改变,改口道,“一个漂洋而来的朋友告诉我的,意思就是说,我既是道人,也是医者,有人遇险不能见死不救。”

他探身往窗里看,了然而促狭地笑,“更何况,我看他好像很重要,要是没了,估计你会气得把我们这小观连锅端了也说不定。”

“你怎么血口喷人?”白无忧急了。

“是人救回来了你才这么说,要没救回来,可不一定了。”

“没救回来……跟你们也没关系。”白无忧小声嗫嚅,这是她心里过不去的一个坎儿,她说,“我没那么蠢,没救回来也不会迁怒你们,是我自己没本事罢了。没救回来,我就在你们这里落发,终老一生。”

“最好不要,您身份非凡,陛下,无数人惦记着您这条性命,我们这小破道观虽然不大,可还想接着往下开呢。”道人冷酷地拒绝了她,白无忧却睁大眼睛,“你又知道?”

“我算的。”道人轻笑,颇有几分自得,“你的船来的那一夜,九宫倒悬,凤飞入月,我就知道是贵人来了,可惜是升风断尾之相。”

“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真要知道?”道人劝她,白无忧知道他往下说的不是好话,还是点了点头,看见他踩着扫帚在窗下踌躇,反倒催他,

“快说啊,什么意思,升风断尾?”

“飞凤入月,中途断尾,极荣至宠,可惜……国祚不长。”

“哦。”白无忧冷静地应了一声,手里依旧漫不经心地玩着沈雁的头发,“够我跟雁儿好好过一辈子的吗?”

对面的人被她这句话搞愣了,过会儿才慢慢地说,“你的话……那倒应该是够了。”

“足矣。”白无忧放松地靠回去,“我死了之后的事情,都管不到了,洪水滔天也罢,天下大乱也好,但我要快快活活地跟他过一辈子。”

“及时行乐?好事啊。”道人被她逗笑了。两人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点,睡着的人翻个身,将将欲醒,白无忧赶紧将手指抵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这几天睡得多。”白无忧又轻声开口,忧惧之色袭上那张可爱的脸蛋,“这是什么毒?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水银。”窗外的人答道,“能不能落下病根这我还说不好,不过这味毒药极伤肾气,不知道陛下你除了这位小公子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爱妃。”

“没了。”白无忧干脆利落。

“那最好快点去搜罗一些,选个秀男什么的,不然恐怕皇家有继嗣之危。”

“我看你观里那位小风很好,我有意收他做个养子,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道人愣了,刚捡回来的扫帚又“吧嗒”一声掉回了地上。过了会儿,他干笑着回道,“是怎么说起的这个?把他又扯进来做什么?”

“他面貌极肖当朝西府谏议,你们观里可知道他的来处?”

“这个倒不知道,他是顺着江上漂来的,至于收养子这事……?”

“你能作主吗?”

道人笑起来,“我要能作主,就让他跟你去了,以完此债。不过你还是自己问问孩子的意思。”他说罢这句话,继续低下头去心无旁骛地洒扫,白无忧问他,

“用不用我帮你?”

“算了。”他一摆手,“师兄他老人家气得不轻,还是别惹他霉头。”那个白衣身影慢悠悠晃到树林里去不见了。白无忧一回头,沈雁却睡醒了,眼里蒙蒙有些水雾。

“醒了?”白无忧俯下身,轻柔地问。沈雁被她难得一见的温柔吓着,有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想往后缩。却被女孩一头扎进怀里,用下巴颏抵着他的胸口,

“不许跑。”她把脑袋往他怀里一扎就不起来了,又捏又摸,“你身上有没有觉着哪里不好?”

“早上起来心口不大舒服,喝了药,好些了。”他支起身子往外看了一眼,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道,“陛下跟出来的人,已经不剩多少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回楚庭为好。”

过了会儿,他没听见回答,低咳了两声,“陛下,你……”

“你身子没好,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白无忧头枕着他的胸口,堂而皇之将他这个病人当枕头用,但颈项稍微抬着,不敢真使劲压他。

“可是……”沈雁想说她的安全要紧,话没说完,白无忧把两个小巴掌拍在他脸上,“想这些费神,你现在将养着,不许想。”

沈雁跟她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地盯了会儿,终于败下阵来,但过了会儿又按捺不住地问,

“公孙氏的人来过楚庭?”

“来了,自从……自从那件事之后。”

她攥着沈雁的手紧了一紧,“你一直在公孙府上,可知道如何会出这样的事?”沈雁脸色肉眼可见地惨白下去,直至青灰一片,刺耳的爆/-*-炸声又在耳边响起,而白无忧一把按倒他,犹自在问是不是身上哪儿不快意。

他在真相与谎言之间踌躇了一会儿。若不说,他们之间仍是白璧无瑕,镜花水月,一切皆大欢喜,善良的正义人士带领复仇王师,北上京都,全胜而还,没准儿还会有好事之徒编个戏写个曲儿来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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