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容易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只见清俊的男人负手站在楼台之上,上开明月,下临镜湖,杳然如天人临世,美得不可方物。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便回过头来,“二小姐。”
梅岚一提裙角,“沈公子……不知有何要事?”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只听这位出身伯蓝,来自北方的小公子轻声道,
“来劝二小姐早日做回程的打算。”
梅二心里颤了一下——她一向是纤细敏感的女子,沈雁只在酒宴上一个眼神,她便时时心神不宁,一到此时,更不用说是他此刻意有所指的这一句话。
“公子此话何意?”她压下心里胡乱猜测,语调清泠地问道。
“二小姐的身份,在此处不大安全。”
俊美的公子往前凑近两步压低声音,在她身前投落一片阴影。正在此时,梅岚发觉他似乎比众人认识中更高些。与那位女亲王一同出现时,他总是心甘情愿落后两步,敬陪末座,那位女亲王的压迫力又太过强大,因而不显。此时梅岚与他独处,才觉出他其实身材高挑。
这个发现让她陡然生出被压制的错觉,梅岚后退两步,退开沈雁阴影的辖制。
“这话我倒不明白了。”梅岚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在我知己好友的家里,有什么不安全
。”
沈雁兀自仙风鹤骨地站在原地,月色下一张俊美的脸如雪端静,异色双瞳宛如翠石,可梅岚却仍觉他光芒太盛,令人不敢逼视。
双手抄在袖子里。他未再往前,稍微倾着身子,有些苦恼,又好像是真为她担心。
“您的家里跟公孙氏如今是什么关系,我不信您弄不明白。”
她仍要嘴硬,用软软的口音小声争辩,“我们两家不睦,这我向来知道。可两家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从没有难为过我们身上。”
“那是往前。”沈雁皱起眉头,道,“我的侍卫替我向亲王往楚庭送信,路上经过枝江,告诉我一件事情。”
梅岚心里跳了一跳,苍白的五指也在宽袖下收紧——她好歹是梅家嫡次女,长兄要做的事情,她一样也不少掺合,但她又是个爽快的人,不耐许多计较,平日出来玩,极少提这些事。但谁又知这位莫测的漂亮公子不是在故弄玄虚。
她轻巧退开一步,歪头故作无知,“有什么稀奇的事,他跟您说了,您只管一听,就是少信便罢。”
沈雁显得有些急切,“公孙家在季文氏所做的事情,我不信您果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这么看来,他所知的果然不差,并非故弄玄虚。梅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口凉风灌进喉咙,她素来体弱,用手帕掩着呛咳不止,这时身边没有服侍的人,只有沈雁走上来,为她挡去萧瑟秋风。
“我委实担心小姐的安全。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您还是最好不要再此多做停留。”他轻声道,声音温柔,静水般流泻在地。
“为什么告诉我?”她弯着腰,一手扶着栏杆,“你……咳咳,你寄居公孙氏,应该是他们的座上之宾,我是梅氏的人,何必帮我?”
没错,她始终是梅氏的人,她的家族以闻风见机著称于世,无数多疑善变的谋士在她家族中纷纷涌现,由是她自己也不能免俗。
“只是怕有人对您不利。”沈雁郑重地道,“决胜当在战场之上,不当在此间……虽然与您不过两面之缘,可我打心里不愿看见这样的事。”
梅岚定定地瞧着他。
“我明白了。”她点头致意,“那么,明日我就动身启程。”
“您来是是自己的船舶和随从吗?”
“是……怎么了?”
“那样就好。”他看起来松了口气,脸色却也很苍白,他叮嘱道,“坐自己的船走,不要坐公孙氏的船。”
“这我明白。”
“这些日子我常看他们的商船,有些插着黑龙旗,有些不插,黑龙旗多是往枝江那方而去,那都是装火*/-*/54药的船,我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只得劝姑娘小心些。”梅岚听罢,一双如水明眸闪动两下,
“多谢公子。”她旁敲侧击,“还有别的什么要小心的吗?”
“多的我不知道。”沈雁摇摇头,“只是每隔三五天,还有插白色玉香球花旗的船往楚庭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计较。”
梅岚不语,过了会儿,浅笑道,“那我记下了,不去坐这两艘船便是。”
听她这句话,后者神色为之一滞,很快又变为轻松,“如此甚好。”他道,“这样的话,我便也能放心了。”他微微一笑,
“更深露重,您要不要回去歇着?公孙小小姐可还在等您呢。”
“那倒是,找不见我,她又该闹听房的丫头小厮,到时候大家都不得清静。”公孙玥不过才十四五的年纪,这些事情当概不知晓,梅岚想到她,好像又回到了自己所喜爱的那个小天地里,旁无杂念。
沈雁动作优雅地护着她下楼,两人一路轻声谈笑,说起席上许多趣事,同时对高楼上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极有默契地闭口不谈。
次日平明,梅岚便以着了风为由,先行返回枝江和下冯交界的梅氏属地去了。郑氏跟孔州白氏夫妻,并雪江和沈雁,仍留在下冯腹地等着半个月之后过秋分节。公孙玥让人备了条大船,单等着秋分当日上江上去祭月,沈雁本要提前返回白无忧身边,坚辞不去,无奈到底被她拉住——
“你是伯蓝出身,家里是拜月亮做神仙的,没了你怎么行。”
沈雁也只得留下,但见每三五日,江上果有玉香球花船穿行而过,他心里明白,这是秦中、北地诸位城主,应白无忧召见,往楚庭而去。只不知道那位梅氏的小姐看见没有,又有否因此,心生警惕。
章四十六
这天早上,沈雁终于心满意足地捧着手里那些书信睡去。白无忧确实想他,书信如雪片一般连篇累牍地寄来,有些是撒娇般的抱怨,有些是他们分开后楚庭发生的种种故事,还有些书信里没有字,只有随手点染的一些小幅画作,如她惯用一般,行云泼墨,潇洒不羁。
不拘紧要或不紧要的,只要是她手书,他概都读过两三遍,不单知道她在楚庭,急迫地等着他回去,更知道了为阳城主已暗中集结数千军队,扼守芙陵以北数道雄关,只消她一道亲笔谕旨,便可南下收回芙陵。余萍城主亦打通了落木岭和甬江沿岸各处,专供楚庭、守江勤王大军北上。沈雁急迫地看着这些纸片,从自己指间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分辨,思考还要多长时间,他便会跟自己所爱之人一起,回到她心心念念的旧日子里去。
这中间木芳进来过一次,告诉他派出去的几艘空船——插玉香球花的那些,都已经被人远远地盯上过,盯着的人虽很谨慎,但架不住大船故意挑拨摩擦,如今,江上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沈雁便令他到江上去,收回散落的旗子,伺机插在公孙氏商船上,引来梅氏截击公孙商船的假相。
“虽不定什么时候,或在今日,或在明日,他们不可能按着不动。若不动,便继续挑唆,凡有载火-*/3药商船之地,我们都要去人,只要两家势成水火,这事就好许多了。”他将双手合在身前,从容笑道。木芳愣了一下,一个大小伙子看着他竟然还脸红了些——这小子自幼在梦山、灵素这类心较玲珑多一窍的人尖子身边长大,人物好,见识高的人,总让他发自内心地崇拜,所以这些日子他对沈雁的崇拜也有增无减。
他脸红完了,慌忙应了好几声,江上插旗去了。沈雁看他这样,知道这事多半他会办得妥贴。而他刚一消失,那个从容微笑,心机叵测的年少公子就消失了——公子本人还没习惯时时刻刻带着这样一副面具,如今他只想捧着那些信,数着上面或是唠叨、或是轻言软语,或是枯燥的军报,聊慰寂寞长夜。
他心里想,不会再有多长时候了,他已铺好了路,而白无忧踩着这条路,如她开国祖辈一般夺取天下的能力,他不怀疑。
他将紧要的信揣在怀里,又将那些难得柔软的情话(自然,柔软是招白无忧的标准来)看了又看,直到倦极,随手一撂,沉沉睡去。红蜡头不知何时烧尽了,软在银碗中,在小银龙的下巴上聚了一小块蜡棱,如一把小小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