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芳草,“去帮我问问,这附近有没有空屋子?只要能安静的坐着写会儿字就好。”他补充道。芳草没过一会儿就回到他身边,轻声道,
“府里人说南头小谢馆空着,原来是孩子们写字上课的地方,桌子凳子都是全的。”
沈雁笑了,“那就给我用,倒也很合适。”他起身,不紧不慢地自从漫步繁花的回廊里离去。当他要进屋子的时候,两个侍从都等在外面,
“木芳进来。”他隔着门吩咐道。
外头的人愣了一下,“我去叫人给您拿纸笔。”
“不必……”沈雁本来要止住他,但心里掂量了一回,又突然改口道,“不,叫人拿来吧。”
在等待纸笔送来的过程中,他环顾一遍屋子里的陈设——靠窗摆着几张小桌,因为许久都无人来,桌上没有什么摆设,空空荡荡,桌边伸出的一只探头掐银象牙烛台,做成龙首形状,这就是桌子上唯一的装饰。沈雁走到桌边探过身去,将窗子全都打开,让夏风在窗外透入。
此时长日将尽,暮色昏昏,橘色斜阳自窗棂缝隙间射进来,在屋里镀上一层暖金色。但毕竟写字还是嫌黑了些,他正后悔没让人去拿一对蜡烛,木芳已经带人进来,除去设置纸笔之外,又点了一对红烛台,烛光在室内,莹莹地亮起来。
沈雁赞许地看了木芳一眼,他低下头去,捋住袖子,挺拔的后背与桌面形成完美的角度,字迹一个个落在纸上,飘逸绝伦的行体。
不多时,他已经书信写毕,折好了交给木芳。
“拿着它,出府,不要回楚庭,就留在下冯。”他简短地吩咐道。
这是个聪明人物,他将信收在怀里,又问道“公子要我做什么?”
沈雁优雅地将笔放下,缓慢对他叙说自己的计划,“有个走商的异邦人,现在梅氏的家臣季文氏府上,这或许是几天前的事。此人是海上的火-////药商人,你找到他,就说有人愿出千两黄金,买下他手上现有所有的火-///////药。”
“公子,我们目下可没有千两黄金。”木芳轻笑着提醒他。
“所以我们也不会出这千两黄金。”烛泪滴落掐银龙首之上,小龙宛如流着滴滴眼泪,十分灵巧可爱。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呢?”
沈雁开口说话,说话时很不自在,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奇怪,好像从另一个人喉咙里发出来,但他毕竟说下去,
“然后杀了他,不必做的隐蔽,一定要让人发现才好。”
“这倒是个有趣的活儿。”木芳并不多问,对沈雁指使他杀人这事儿,接受非常良好。
沈雁说完这句话之后,自己倒先轻松了些。他垂下手去,一身云色深衣,在手腕处晃晃悠悠垂下去,“做完了这些,再帮我买一小盒花火,然后去楚庭送信。”
“做公孙氏的人要看这封信怎么办?”木芳问。
“给他们看就是了。”沈雁轻松地回道。
他不相信公孙氏会对出入户中的一切信件不加检查,于是他先前便踌躇着,抬笔写下两句诗,又写下许多情话——虽然出自他真心实意,事实上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就算让人看了去也无所谓,最多会嘲笑他年纪未长,喜欢多愁善感。
章四十三
他说完了这些话,便起身将笔撂下,那支圆润美丽的毛笔顺着黄花木笔架的沿上滚落到桌子边缘,在桌面上甩出几个墨点,但他走得匆忙,竟未注意。
木芳在他身后“噗”地一声吹灭了烛火。
沈雁步出屋门,明月已然自重叠的拱檐之中托出,清明一轮,如挂银镜,很快便爬上了小山顶赏月堂外,将清光洒在刚开的紫藤花上。明月光鉴尘世,却不知道沈雁刚刚做了个怎样的决定,亦不知这决定往后还将带来什么。
月色固然静谧,他心头始终不宁。
木芳倒了扰,在月下便匆匆离去,芳草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陪他一起穿过回廊,两人都不说话,宁静的夜色之中唯有夏虫阵阵鸣唱——而夏日很快也要过去,秋节将至。沈雁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回廊栽着云杏树的地方处突然冲出个人,手里提着一尺来宽卷春瓷的一个小灯,走得急了,险些把灯里的蜡烛泼在他身上。
那人“哎唷”了一声。飘摇灯火之下,眉目甜美生动,腰里仍然挎着描金的千机百宝匣,匣中双龙探头,在月下十分明亮。
“怎么是你?”借着月光,她看清了他的模样,讶异地问道。沈雁心里飞快地转动着,不知她若问起自己为何在此,他该如何答她。他是否该撒个无关紧要的谎,将此事含混过去?但要是她从哥哥那里知道此事,那位公孙氏家主难免又要觉得他心怀叵测。
“你陪雪江来这里?”她天真地猜测着,沈雁含混地“嗯”了一声。她身后拖着的一大群侍女和仆从,这时候才赶上来,声声叫着“小小姐”,场景有些滑稽。公孙玥挥手教他们都退下,又转过头来专心跟沈雁说话,
“你来得正好,我正给一对镇尺刻字,不知道写点什么好,上回见你,你做的好诗文,不如跟我来参详参详。”
她把先前那个问题忘了,沈雁松了口气。公孙玥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问,“怎么不来?”沈雁挑了挑眉毛,将目光投向转角处。
转角处站着个人,素净的白色道衣,俊秀非凡的脸庞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公孙玥顺着沈雁的暗示一回头,他“啧”了一声,转身就走。
“雪江!”小姑娘早跑上去一把拽住了,让他脱身不得,只能待在公孙玥手里,像只被狼衔在嘴里的兔子——只除了这条皮毛靓丽的小狼过分漂亮娇小,而这只“兔子”比她高出足足半头还多。
沈雁抱着手臂过来人似地笑看——他忘了自己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年纪,一心为已赢得良人青眼,与她颠沛相守而有几分自得。
任重而道远啊……不如他帮他们一把。
沈雁突然起了玩心,他站在原地,语调悠闲地添油加醋,“我折腾了一天,实在累得不行。公孙小姐要不要问问雪江兄?要论诗文,他可也是第一的。”
公孙玥欢呼雀跃,整个人差点贴在他身上,雪江动也不敢动。
沈雁看着拉住雪江不放的公孙玥,和别扭地红着脸的雪江,心中沉重忽然一洗,心情大好,笼起袖子走出门去。
皓月清光洒在他身上,长风又吹动他的衣袖。
虚浮的脚步声自沈雁身后传来,打碎了思绪。他转过身去,看见月下有女子临风独立,苍白如月,单薄得又像个鬼魂。
“夫人。”他低头,向这位公孙氏的女主人施礼。公孙氏扶着丫头的手,也稍微低了下身子,飘飘悠悠地在他面前站定。
“我夫君请您赴宴。”她用中气不足地说道,凑近了,沈雁能看见那惨白似纸的皮肤上,有格外明显的两道青痕,她的神色也十分倦怠。
“我送夫人一起过去吧。”他道,极尽贵门高子之礼节。苍白如牛乳的夫人看他一眼,压抑地笑了笑,“夫君要您一人过去,”
沈雁心下一沉——她不可能不知道她丈夫是什么人,此举有什么意思。
“这样恐怕不妥。”他迟疑推辞,风度翩翩地微笑,“您是主母夫人,家宴怎能不在席上。”
“无妨的。”女人空洞地说。她还是个年轻妇人呢,沈雁想,比自己,比白无忧也大不了多少,可神气却衰朽枯槁,虽然身子活着,魂灵却已经到土坟里去了。
细看起来,她也是清秀可爱的女人——眼珠乌黑,手脚纤细,圆融的鹅蛋脸和秀美的五官,尤其是那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头上又带着茜色的罩纱遮露,显得很是动人。但丈夫让她的美貌变得枯槁,眼睛里没有光彩,走路也摇摇晃晃的像是游魂。
“席上没有夫人,实在不成礼节。”
沈雁向她聊表歉意,带着芳草离去,从月亭上下来的侍从走在前边为他们提灯,灯火飘飘悠悠,一直连到楼梯上边,他拾级而上,白玉栏杆被灯火染得通透,楼下夏花繁似锦,围拥着假山小亭,将他托在当中。
正对着小湖岸,高踞一座露台,公孙玉荣就在里头坐着,一身新锦衣,面前搁着一壶酒,几个时令果菜。
“公子来了。”他站起身来。沈雁急忙还礼入座,“不该劳动夫人亲自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