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女帝不早朝(45)

“更不用说……”他的声音低下来,自斟一杯,饮尽,神色有些落寞。

“更不用说?”白无忧挑眉。

雪江又饮了一杯,“更不用说她是公孙氏嫡女,雪江不过是寄居吴氏的庶子,全仗着姐姐辛苦,才有个地方存身。”

“可你自己心里,到底怎么想呢?”

沈雁觉得自己这话恍然有些熟悉,还在宫里的时候,薛信世也问过他一样的话,而他如何作答,已不记得,只知道在那之后白无忧成为他在此世间最为珍视的东西。

雪江却轻叹,“没有什么想不想的,我们两个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他语气淡泊地叙述着,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自小起作为庶子被抚养长大,他已学会将心思深藏胸中,不向外吐露于人。

“我这一生不喜诗书文墨,琴棋歌赋更是一窍不通,只会马背上功夫。”白无忧突然开口,说起全然无关的话。

“可有这么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却专会写诗、作文、吹笛,他家曾与我签字押誓,永不反叛,可却在我出征路上背主截杀我,想要我的性命。”

她说,“这样一个人,现在正坐在我身边,我要他一辈子都坐在我身边。”

沈雁心里一颤,抬头看她,却见白无忧不转头,也不看自己,只盯着雪江,“我不信这世上,不是一路的人,就不能一辈子都在一处。”说罢,斟酒一饮而尽,看雪江仍不答话,朗然笑道,

“但人各有志,我也不劝,你自己寻思去。”

她挽过沈雁的手,笑容耀眼更甚当江明月。

除她之外,天下再没有好女儿了。除了她,天下人都是庸才,劣俗,无可救药,唯有此夜的少女,惊才绝艳,烁耀古今。沈雁一边想,一边站在远去的船上问她,

“一辈子都在一处?”

“别蹬鼻子上脸!”白无忧又气又羞。

“对了。”他心里忽然又想起一事,“忘了跟雪江说公孙大哥的事情。”

“为什么要跟他说公孙大哥的事情?”白无忧原封不动地反问一遍。

“你愿意管这事,难道不是为了坪洲公孙氏?”

“当然是为了雪江自己。”她理直气壮地回答,“坪洲公孙氏的事虽然也急,但我可不愿意将人家的一份心,扯进来做这个事。此事我们自己筹措。”

章四十一

芳草捧着一件簇新的衣裳从外头进来,“府里给您做了新衣裳。”

他说,将衣裳放在沈雁面前,露出云色,光洁的料子,“这都是今儿刚送进来的。”他抖开衣服给沈雁看,后者将眼睛微微一垂,默许他往自己身上比划。

“您穿着很合身。”男孩伸长了胳膊,稍微退开一点细瞧,微笑。

“还好看?”沈雁轻松地调侃。

芳草红了脸低下头去,“……很好看。”

他稍微踮起脚尖,将落在肩上的黑发拨过肩膀,又弯下身去,在他腰间围上一条崭新的玉带,最后请他坐下,用柔软的手展平领口和袖口的褶皱,在新玉带上挂上一枚玲珑剔透的玉佩。

沈雁将玉佩放在手里反复掂量,莹润的玉质如水般流过指尖,玉雕小龙的眼睛是两颗纯紫色水髓。

“谁叫做的?”他漫不经心地问——这些天里他穿的都是雪江的旧衣裳,身上簇新的布料让他觉得陌生,又不舒适,甚至有些打扰他思考。

“是城主大人。”芳草未觉他不自在,说话时面带喜色,“城主说您就要去见公孙阁主,当穿一些新的衣裳,几日前就说了几次,前儿灵素姑娘又要我去挑颜色,今儿就做出来了。”

“挑得很好。”沈雁微笑着赞赏,他向身前看去,铜镜里映出自己的影子,云色衣衫,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两种色彩比照,格外鲜明。

“公子似乎长高了些。”芳草轻笑道。

“许是这样,我倒没细看。”的确,要稍微弯下双腿,他才能从铜镜中看见自己的发顶。

他重新坐回去,芳草挽起他的长发,又小心地自匣中抽出簪冠。

沈雁听见镜子里的人开口问他,“你曾去过下冯吗?”

“小人是宫里奴婢的孩子,从未出过宫中。”芳草羞涩地低下头去,又有些不敢明言的期待,

“听说那城中终年起雾,很是漂亮。”

“正是。”沈雁看他小心地将一缕长发拨过前方,用玉簪将头发簪起,“正因如此,下冯又有个雅称,叫‘岚城’。”

他对芳草道过谢,举步出门,还未及抬头四顾,一个人突然跃入他眼帘。

雪肤,红衣,黑发。

“我看看。”她冲上来拉着他的衣服袖子左右地瞧,又欢喜又紧张,可过了会儿,又松开了他的衣裳,失望地道。

“我也想跟你去。”

“路途遥远,你的安全要紧。”沈雁不能容她如此任性——有时他时常会忘记,白无忧其实年长自己两岁。

“我才不怕。”她转过身生闷气,沈雁便稍加些力气从身后将她圈在怀里,听她低声道,“一切小心。”同时又攥住他的手,声音微微发颤,

“我不想把你搭在里头。”

“不会。”沈雁宽慰他,“公孙氏态度始终不明,他们就算是想搅混水,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嗯。”白无忧三心二意地答应着。

正逢此时,雪江抱着书从窗下走过,两个小姑娘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还是一模一样的衣裳,一个鬓上插着花,一个手里抱着刚足月的小猫,不时缠在庶兄的腿边问点问题,也不知问了什么,但见雪江答不出来,只温柔微笑,他眉眼像极了沈雁,笑起来的时候如同春水初开。

白无忧便从他怀里出去,倚在阑干上对他招手,成功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又问道,

“雁儿要去下冯了,你去不去?”

雪江无奈地停下步伐,“我为什么要去?”

“有公孙玥。”白无忧笑。

“不去。”他快步走开。

白无忧也不跟,抱着手臂看他远去,“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味儿来。”

“你也说了嘛,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沈雁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跟她并肩站着。

“我就是看着着急。”

“不如先为你自己着急。”听话的人有些无奈。

“这我明白。”说到此,小皇帝的眼神一肃,像是刀剑出了鞘露了锋芒,“你以为有了你我就什么也不管了?”她慢慢地说,“明日,我要见一见霜泃城的城主,他接了信,连夜也就过来了。”

沈雁惋惜道,“可惜我不能在此陪着你。”

“你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办。”她的声音很是低沉,“等这些事都办完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

她这些日子里似乎总是这么说。

“有没有想过回去要干什么?”沈雁突然感到好奇。

“没有。”她理所应当地回答,“可父皇把这皇位给我了,他们也认了我做皇上,那这个座位理所应当就是我的,别人抢不得,谁抢我找谁算账。”

沈雁听罢,只得微笑——她说这话的样子就像个任性的小姑娘。可她今年也不过就是个刚满二十的小姑娘。

当天中午,他们便登船出发。渐次过了枝江,盛夏的柔水将他们送往下游,越往下去,江面上的船越多起来,每个泊船的小湾里都停满了船只。许多他从前难得一见的,披着各色围巾的异族人来来往往——这些日子里,他们手中的火//////药丸卖得出很好的价钱,所以他们都不辞辛苦远道奔来。

沈雁让芳草也买了一盒,做得精致。他递给芳草,少年揭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嗅着那新鲜的火///////药味。

这么小的东西,果然能炸开大山巨石吗?他疑惑地问自己的主上。

为担心他们的安全,随他们一同来的还有楚庭的几个侍卫——爱笑爱热闹的木芳是他们领头的人,沉默寡言的莫月,总是不声不响地将一切事情都打点好。还有林松儿,这些人里唯一的女孩子,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

到了晚上,他们便将□□丸用镀银的小枪管打出去,这不是公孙氏想买的开山丸药,而是制成专门给人玩的,打出去之后,灿烂的火光在江面上绽开,许久之后,还有点点磷火漂在水中。一颗子弹给莫月打歪了,打在树皮上,树皮上就显出深深的孔洞。

在一片笑闹声中,沈雁注意到只有松儿沉默不语,定定注视着那片被打得粉碎的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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