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女帝不早朝(44)

“依我看,这倒都合上了。”沈雁用心听着,脸上因了然现出笑意。

“怎么说?”

“还记得咱们走时,那位公孙小妹说过什么吗?”

“这你都记得?”白无忧可是一点印象都没了。

“公子对这些细枝末节似乎特为留心。”梦山看着两个人一唱一和,不自觉捻须微笑,“甚好,陛下是总揽全局,身边当有个心细如发之人,为您留意一切蛛丝马迹。”

因而这两人看起来那样合宜相配。女孩白无忧太过锋利,少年沈雁又温柔得如月似水,一个是攻伐天下的帝王,另一个是她榻边内臣,入幕之宾,心有所安之处。

吴梦山看人向来不错,时间将证明,他此后也未再犯错。沈雁回顾道,

“小妹说,她是跟着哥哥一起来的,只在这里住两天,足见他们家不在此处,但却有事暂住,且她兄长才是主事之人。小妹虽然年幼,可或许我们能让她将兄长给我们引荐。”

沈雁又道,“让我为陛下去走吧。”他看着白无忧,后者在他的眼神转过来前,已然默契地应声。这时天将近午,日光自窗棂间射入,透过遮窗的薄纱影在地上。

梦山最后总结,“那么,老朽将以陛下的名义,再次发信给楚庭诸位城主,叫他们私下里预备征兵练兵,至于公孙氏那边,这个说客免不得要公子去做了。”

沈雁应好。

老人脸上不易察觉的急迫也消失了,他显得有些疲惫。二人便起身告辞,灵素跟在身后相送,当他们下楼时,只听得身穿银白色绣衣的女子身后柔软地请求道,“此间种种,可否瞒着雪江?”

白无忧停步,点头,“可以倒是可以,但代议若器重他,让他知道些不是更好?”

“他不适合这些,我见过些像他这样的人,搅和进去反丢了性命。”

白衣女子垂下头来,正像她身上绣的那只银白仙鹤,温柔地垂下羽翼。她一路无话地将他们送下楼去。

章四十

临水江亭之上,清风皓月,亭外的湖水上铺着一层碎银,容貌无双的公子倚靠白玉栏杆之上,手持竹笛,腰缠玉带,袖口露出一截雪般白皙,骨骼分明的手腕。

若除去那个趴在他胸口动来动去的小脑袋,一切如画。她没少喝酒,手脚还很利索,脑子不太清醒,扯过沈雁的衣襟子就要擦脸。后者苦笑一声,急忙将那块价比黄金的天光锦从她手里揪出来,这件是水碧色的,有名唤作“天光水色”,沈雁很喜欢这个风雅的名字。

再者,要在宫里,这些东西还都不值什么。可出来了到底是住在别人家,白无忧习惯了对任何人以帝王身份颐指气使,沈雁却宁愿低调一点。

白无忧攥着他衣襟,开始咕咕哝哝地揉脑袋,沈雁握住她的手,帮她揉另一边。

他明白白无忧为何要喝那么多的酒——这个百战百胜,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小姑娘,在她十九岁的这个夏天,被岱山君在魏宋压着打,被自己的押誓封臣堵在边境截杀,被身份不明的杀手追杀,还被迫和一起长大的王兄天各一方,最后流亡楚庭,寄身吴氏侧府,身边相伴,唯一名以色事君的内臣幕僚,除此之外,但有疏星、残月、大江而已。

今天是她二十岁的生日,这是她收到来自上天的全部礼物。

“我觉得这里像一个地方。”最后,白无忧终于放弃了拿他的袍子擦嘴这个大计划,忽闪着眼睛从他胸口抬起头来。

“怜奥馆?”

小皇帝哼了一声,算是认了,曾经与她隔恋咏歌之意,斯情斯景如在面前,可如今看来,却仿佛前朝旧事,一场大梦般渺茫。

“说起怜奥馆,”沈雁侧头浅笑,“陛下还欠我一首诗?”

“不欠!”她立即矢口否认。

“我觉得欠。”沈雁不依她这样蒙混过关,轻轻扯着她的脸蛋让她抬头,看那玉质般的肌肤在自己手里像个糯米果子似地被揉圆搓扁,小姑娘还在酒醉中,忘了计较他的欺君之嫌。

“都说了,我,我拿着当厕纸了。”她小声答道。

“是吗?”俊美的公子显得有些委屈,“可我上回看您怀里,明明……”

白无忧立即扑上去揪住他的领子,“你看我怀里干什么?……登徒子!”

沈雁被她按在底下,睫毛闪闪,无辜至极。

“下回还敢不敢了!”她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十分得意。两人正嬉闹之间,一只孤船湖上而来,船上的人也很识趣,见到他们,长篙一点,转身又撑回去了。

雪江清朗的声音从水上传来,

“二位继续。”

“没什么事,你回来。”白无忧迅速地对沈雁使个眼色,一骨碌爬起来。

“无妨的,我正好可以到那边练练笛子。”雪江手执长篙,立在船头,眼观鼻鼻观心,如一座完美的玉雕,绝不往他们这儿投一寸眼神。

“不许去!”白无忧跳起来阻止。

雪江愣住,过一会儿,挫败地垂下脑袋,“果真很难听吗?”

心直口快的小皇帝煞有介事地点头,沈雁在身后推一推她,她却装看不见。

听者轻叹,自嘲道,“雪江或许果真是个无用之人。”

少女一歪头,把沈雁从背后拉出来,“我家这个吹笛子好听,要不让他教教你?”

沈雁正猜测她为什么将话题引在这上,可看她对自己使眼色,也道,“要是雪江兄不嫌弃的话。”吴雪江或许真是个无用之人,但对他格外倾心的那位公孙小妹,现下却是个最有用之人了。可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惶惑——果真能用“有用”和“无用”来衡量世人吗?

他转回目光,却发现雪江正看着他,神色担忧,“沈公子?”

“没什么的。多喝了两杯,有点晃了神。”沈雁便笑道,“我之前没教过人吹笛,不过要是雪江兄的话,我倒愿意常常过来,咱们一处,不单吹笛子,说说话做做诗也好。”

“我也爱写诗!”这倒让雪江高兴,“只是念秋、忆秋都是孩子,灵素又终日被城主支使到各个地方去,一刻不得消闲。”

他说到这叹口气,“你们也该看看她写的诗,做的文章,比我好上十倍。”

“说不得,还有那些船上的雅人异客,也不算孤独寂寞。”沈雁提醒他。

“那不过是过节了,熟人出来玩玩,岂有长待的道理。”

“别人不说,公孙小妹不是跟着回来了?”白无忧倚在栏杆边上,对他笑道,“美人如今何在?”

雪江脸一红,也不答她。

“要我说,人家人物又好,又写得一首好诗,对你也是一片真心,你还有什么不足的。”白无忧像只猫似地趴在栏杆边上,歪头调侃道。

“我没有不足……”

雪江已经坐立不安,转身要走,女孩突然断喝一声,

“这就要逃了?”

“没有。”雪江背对他们,身形孤寂清瘦,在他脚下,浩荡的风与月铺展开去,星垂平野,江入大荒。

“那为什么不做答复?”

“亲王地位尊贵,日理万机,何必操心我的事情。”他声音一顿,避而不谈。

白无忧从亭子里翻身出来,一步跃上他的船头,“你怕了。”她站在他船头,轻佻的语气收起来,目光郑重,声音沉肃。

“没有!”雪江恼羞成怒地回头,避开她逼人的目光。

“若我真没说中你的心事……为何如此怒容?”

船头,月色随着她的身子轻轻摇晃,那双眼睛里亮着璀璨的鎏金。

“……我有苦衷。”他只是说。

“不如跟我们说说,反正这天还亮着,我们也不急。”白无忧从船头拉了雪江,挥手遣散了侍从。雪江抿着唇——或许这日的场景太像那日,也或许是白无忧跃上他船头的方式,太像某个腰挎百宝匣,又用着男儿自称的公孙女子,总而言之,他乖乖入座,局促地坐在沈雁身边。

白无忧亲自为他斟上一杯酒,他却不喝,只将酒盏在手中轻轻旋转。

“公孙玥地位斐然。”他轻声开口。

“她出身名族坪洲公孙氏,年纪轻轻就已精通公孙九艺,有人说,老阁主属意于她,要她将来统御诸阁。”

他苦笑道,“单是这一点我就已经比不上了。”

不知何时他的酒杯已经空了,青瓷酒盏被他轻轻握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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